竭力睁开眼睛,他试图看清楚面前这个人。
无奈眼眶肿胀实在是太严重,他看不清,只看到一个略有些模糊的身影。
他是那么的激动。
程千帆,法租界的小程总,这个素来亲近日本人的汉奸,这个和日本人荒木称兄道弟,甚至似乎还取了一个日本名字‘认贼作父’的狗汉奸,竟然是军统袍泽!
七百九十三块三毛钱,这是他接手台斯德朗路三十三号这个秘密据点的时候在一个抽屉里发现的钞票。
而在受命入住台斯德朗路三十三号的时候,总部曾经有一个令他当时摸不着头脑的密令:
数清楚抽屉里多少钱,记住了。
现在,陈默明白了。
七百九十三块三毛钱,这就是接头暗号。
陈默笑了。
本以为就这么孤零零的上路。
却是没想到是自己的袍泽送自己上路。
他很高兴。
他是真的开心。
想到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是大汉奸的程千帆竟然是军统袍泽,想到程千帆竟然伪装如此成功,竟然成功打入敌人内部,他是多么的欣慰,多么的开心啊。
吾道不孤,抗日之志,生生不息!
他的面部肿胀,根本看不清这笑容,程千帆却能够感受到这笑容。
“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吗?”程千帆问道。
“小蔻。”陈默艰难的吐出两个字。
“孩子?”程千帆问道。
陈默微微点头。
“视如己出。”程千帆说道。
陈默舒了一口气,似乎是最大最大,最后的遗憾和担心没有了。
他就那么的看着程千帆,好似在说,没了,没了,可以安心上路了。
程千帆将陈默扶了扶,郑重其事的摆放好。
然后他后退两步,观赏,微微点头,似乎很满意。
程千帆爬出了土坑,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灼热,他知道陈默的目光会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
这灼热,如同针刺一般,刺的他是那么的心痛。
砰砰砰!
三声连续的枪响。
除了刚才那个试图逃走的犯人在枪声中倒下。
另外两个挖坑的犯人也中枪倒地。
荒木播磨满意的点点头,他将手中的三八式步枪递给手下。
扭过头来看,就看到宫崎健太郎站在坑边,嘴巴里叼着烟卷,正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坑内的陈默。
荒木播磨摆摆手,两名特高课特工拎着铁锨上前。
……
陈默昂着头。
他看那天空。
看那透过枝叶的斑斑点点的阳光。
泥土一锹一锹落下来。
程千帆走回到荒木播磨的身边,他将口中的烟蒂吐在地上,又摸出烟夹,取出两支烟,一支给荒木播磨,一支塞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可惜了。”程千帆说道。
“什么?”荒木播磨不解问道。
“早知道你要处决这三个人,就让他们三个多挖一些。”他咧嘴笑说,“自己挖的坑,自己走进坑里,这样种树才有意思嘛。”
荒木播磨哈哈大笑,说这种方法实际上不新鲜,帝国勇士也经常用来‘处理’俘虏。
土坑里。
陈默开始唱歌。
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陈默全部的力气集结,全部的斗志集结,万众一心,竟能完成歌唱!
他唱的是:
白云山高,珠江水长。民族精神,勤奋顽强。
随着铁锨飞舞,泥土纷纷落下。
陈默继续唱:
唔怕苦,唔怕死,军民头可断。唔退亦唔降,团结奋斗,丹心前进。
泥土到陈默的上腹部了。
他还在唱:常胜军,百炼钢。
泥土纷纷落下。
程千帆听到最后的歌唱:
国仇誓必报,责任共担当。杀倭寇,护祖国,还我旧河山。
然后,随着泥土已经没过了陈默的胸口,他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了。
荒木播磨忽然烦躁的骂了一句,一把夺过手下手中的三八式步枪,砰的一枪打爆了陈默的头颅。
“荒木君!”程千帆立刻不满的叫道,“你毁掉了我的作品。”
荒木播磨犹自怒气不息的骂道,“冥顽不灵的中国人!”
他被陈默唱的歌曲激怒了。
陈默唱的是粤军军歌。
帝国第一次进攻上海,便是蔡廷锴的十九路军胆敢顽抗,这支部队便是粤军,当时天降大雪,穿着单衣的粤军竟然与帝国军队血战数日,粤军的顽强抵抗让大日本蝗军三次更换指挥官。
第二次进攻上海,粤军六十六军同样给大日本帝国蝗军制造了不小的麻烦,而最让帝国勇士感到头疼的便是这些粤军丝毫都不怕死,哪怕是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也要唱着刚才陈默唱的那首歌,疯子一般拉响手榴弹,发誓要多拉一个帝国勇士垫背。
他厌恶那首歌,仿佛那首歌里有什么东西令他感到恐惧,尽管他并不承认这种恐惧的存在。
程千帆无奈的摇摇头,他看着铁锨飞舞,看着陈默和这块土地最终融为一体。
他轻声抱怨了句,“无趣。”
说着,他同荒木播磨打了声招呼,“荒木君,走了。”
“有事?”荒木播磨问道。
“内藤小翼失踪了,我要帮着找人。”程千帆哈哈大笑说道。
他的嘴巴里叼着烟卷,双手插在西裤裤兜里,阔步离去,看那步伐,似是那么的有力,那么的轻快。
……
“开车。”上了车,程千帆闷声说道。
李浩看帆哥面色阴沉,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的开车。
一路无话,程千帆的脸色始终是阴沉着的。
就这样,一路回到程府。
程千帆进门,在客厅里看到小宝在逗小芝麻,若兰含笑看着。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若兰问道。
“身体不太舒服。”程千帆勉强一笑,他对妻子说道,“晚饭不吃了,我去书房有事要忙。”
说完,程千帆也没等妻子说什么,径直上楼。
中途,程千帆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千帆?”白若兰担心问道。
“没事。”程千帆摇摇头,继续上楼去。
他进了书房,关门。
来到窗户边,拉上了窗帘。
他就那么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本以为自己这压抑了一路的泪水会夺眶而出。
却是没料到,自己忘了该如何哭泣。
他的心中是那么的难受啊,他是那么的难过啊,却是哭不出来。
他的拳头攥紧,疯子一般,就那么胡乱的挥舞着。
挥舞着。
“千帆?你怎么了?”身后传来了白若兰的声音。
她看到丈夫转过身来,表情是那么的悲伤,是那么的绝望。
然后,白若兰就被紧紧地抱住了。
“千帆。”
“别动,让我抱抱。”
泪水无声落下,滴在白若兰的脖颈。
“若兰,我好难受啊,我难受的要死啊。”他在妻子的耳边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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