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十斤葡萄。」裴冠大手一挥,道。随从立刻挑选果子,付钱,一气呵成。
店家叹了口气,道:「前阵子传言要出征。这一出征,粮价定然暴涨。晋祠不死苹之事,知道的人很多。长于水底,冬日亦不死,食之甚美。我寻思着,多采点苹回来,少花不少买粮钱呢。不过后来又没消息了,也不知咋回事。」
这又是一个劲爆信息!
裴冠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陪同他的晋兵只顾吃水果,根本不在意店家说了什么。「何为不死苹?」裴冠又问道。
店家喊了一声,其妻拿了一把过来给裴冠看。
这次看清楚了,原来是一种喂牲畜的野菜。其实关西也有,圣人称之为「四叶草」,长于水中。冬季温暖之时,可以从河中捞取。但在芜菁大面积推广种植后,牲畜冬季不太缺牧草了,去河里捞取此物的人便少了。
只是他没想到晋阳百姓还在捞这种东西,而且是给人吃,这就没法说了。叹息一声之后,裴冠继续闲逛,至卖牲畜家禽的行市。
河东的牲畜其实很多。
德宗朝时,李宣远曾有诗云:「秋日并州路,黄榆落故关.....帐幕遥临水,牛羊自下山。」牲畜之中,又以马最多。
贞观年间,东突厥灭亡,大量突厥人内附投降,被安置在太原一带。朝廷又从这些突厥人手里,出钱赎买隋未没入突厥的中原人口,「男女八万余口」,皆安置在晋阳左近。
朝廷又在河东置楼烦、天池、玄池三监,蓄养官马。
元和年间,因讨王承宗失利,河东仅剩步兵三万、骑兵六百,河中节度使王锷移镇太原,经营年余,「兵至五万,骑五千,财用丰余。」
至唐末之时,官牧三监只剩一监,官马败坏,但民间养马日益兴起。
「诸军战马动以万计。王侯、将相、外戚牛驼羊马之牧布诸道,百倍于县官,皆以封邑号名为印自别。将校亦备私马。」
河东百姓也喜欢骑马打猎。
太原人王含,「其母金氏,本胡人女
,善弓马,素以犷悍闻。常驰健马,臂弓腰矢,入深山,取熊鹿狐兔,杀获甚多。」
这种浓烈的尚武风气,民间广蓄私马的行为,以及藩镇割据的动员能力,或许才是胡人打不进来的最主要原因。
回鹘、突厥、契丹之辈,未必弱到那种程度。只不过中原的「胡风」太盛了,压制了人家罢了。
裴冠在马市看了许久,至一家店铺门前,问道:「为何不见高大健马?」
「都在军中呢。」许是没什么生意,店家没好气地回道,旋又看见裴冠身后的武夫,立刻改了态度,道:「客人有所不知。自李国昌父子之乱,楼烦监败坏,河东官马就没了。后来晋王重建,也不太行,不得不征调私马。将校的私马不敢征,小老百姓的征不得吗?」
裴冠有些懵。李国昌父子之乱?这也是能说的吗?
不过那些晋兵都在吃梨,根本不管。好吧,或许他们听见了,但店家说的也是事实,有必要堵人家嘴吗?晋王自己听了,可能也一笑置之。
风气如此,正常。
「幕府经常征私马?」裴冠小声问道。
「以前不多,现在多了。」店家满不在乎地说道:「再征几年,百姓的没了,就得征将校、商贾的,咱们这马市多半也开不得了。」
「马都去哪里了?」裴冠问道。
「这还用说?」店家笑了,道:「与夏人厮杀,冲阵一次,要死多少马?战事紧急之时,为了快速增援,得跑死跑废多少马?而今年年征战,再多的马也不够耗的。」
「可有解法?」裴冠继续问道。
「先把官马三监恢复了再说吧。」店家叹道:「不过河东乏能人,都是一帮饭桶,我看悬啊。其实那么多山岭,养马地多不胜数,就是没人会做事,恨啊!」
听店家这么一说,那几个正在吃梨的晋兵终于有反应了,却不是责问店家,而是跟着一起叹气。
裴冠理了理思绪。
河东本是块宝地,有盐、有铁、有粮、有马,还有数量众多的粗通武艺,经受过多年土团乡夫训练的丁壮,更有熟稔战事的大将,为何混到这个地步?
李克用不善理政只是一部分原因,更深层次的因素,则是战事太频繁了,慢慢耗尽了原本极为富庶的家底。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汉人、沙陀人、粟特人、吐谷浑人、回鹘人、鞑靼人等等,无一不被战争弄得精疲力竭,穷困潦倒。
晋阳是首府,是前唐北京,是大都会,眼看着都要物资短缺了,可想而知其他地方是什么模样。
圣人结好李氏,善待河东降人,固然是不错的攻心计。但想要攻心计能发挥作用,也得现实来配合。如今河东的景况,却大大增加了攻心计的威力。
这是圣人的堂堂大道,无上兵法,以正奇结合的方式,瓦解河东的军心民气。
当年与李克用结义之时,圣人或许没想到这么多。但他非常擅长一鱼多吃,会不断挖掘每一件事的潜力,李克用栽在他手上,并不冤枉。
「见微知著,吾知并州事矣。」裴冠感慨一声,离开了坊市,回到贺宅之中。入内之时,得仆夫来报:晋王于重阳节之日置宴,请裴少卿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