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洪基却下去了,被耶律仁先与一众护卫拉下去了,周身盖着无数的木盾。
宋人骑兵,入锋刃一般插入了辽人两翼,不断向前凿击。
满场,已然不能形容,唯有一个乱字。
一团乱麻。
炮击,终于停了。因为狄咏与史洪磊两队骑兵已然入阵太深,这大炮不能再放了,否则必然把自己人打得人仰马翻。
甘奇,从火炮之处离开了,他没有再入城楼,而是到得城楼之前的垛口处,上得垛口,高高站起。
无数的牛皮大鼓就在他身后。
他要让满场所有士卒都看到他,看到他穿着一身金甲,就站在垛口之处。
那金甲手持长枪,长枪不断往前去指,还能看到金甲连连呼喊,虽然绝大多数人听不见那呼喊之声,却仿佛能感受到甘相公激励将士们奋勇的声音。
甘相公正在激励将士们向前,向前,再向前。
甘相公仿佛在说:“儿郎们,弟兄们,打败辽人,重赏,土地,钱粮,应有尽有。”
甘相公具体在说什么,不重要了。
“弟兄们,冲啊,跟我上啊,辽人皇帝死了,辽人要跑了……”军将们也在喊。
“上,上,辽人要跑了,多杀一个是一个,甘相公那里可少不了赏赐!”
面对面的契丹人,一边抵抗着宋人的冲锋,一边回头去看,他们真的想看到皇帝,许多人真的见过皇帝,他们只想知道皇帝是不是真的死了,因为华盖真的不见了。
前后左右,到处都能看到宋军的大旗,宋军甚至已经出现在大阵里面了。
“皇帝陛下应该没死!对,皇帝陛下肯定不会死!”无数辽人如此安慰着自己,却又频频回头去看。
无数的宋人一步一步向前,激动呼喊着,喊着杀着,前仆后继。
颓与败,两个不同的字,却是一种意志的变化。
一场如此血战,本就是一场意志的比拼。
颓与败,一字之差,细节上变化细微,整体上变化显著。
每一个军汉兴许感觉不大,却是那高高在上的甘奇,一目了然,他看着战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前推,他看着一群一群的辽人依旧在血战,却又在节节败退。
这不是哪一个军汉忽然意志崩溃之后的连锁反应,这是一个整体的效应。
没有哪一个军汉忽然开口大喊“我不打了”随后拔腿就跑,因为他但凡喊出这句话,回头就会被人一刀给砍了。
甚至绝大多数军汉都自以为自己没有相信皇帝死了的这个消息,只是他们还是会忍不住回头去看,也左右去看,看看身边的同袍是什么意见,或者是什么神色。
金甲甘相公,还在那垛口之上站着,还在奋力呼喊,不断挥舞长枪。也召来零星的箭矢远远射来,却是已然太远,强弩之末到得甘奇金甲之前,甘奇避都不避,也不能避,依旧大喊,那挥舞的长枪,也是甘奇在击打远处而来的零星强弩之末。
敏感的耶律乙辛站在马上,清晰的感受到了变化,他声嘶力竭呼喊着:“不要相信宋人的谣言,陛下就在此处,向前去,向前去。”
向前去,向前去,耶律乙辛身边的人都听得见他的呼喊,甚至也想奋力向前去。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局面就是如此,溃败还没有,颓势已然无法逆转。
宋军在奋力厮杀,辽军也在奋力厮杀。
狄咏不断深入敌阵,哪怕身边一个一个的骑士被辽人抱摔在地,他依旧两眼只往前看,口中时不时出得一语:“跟上,都跟上。”
时间把艳阳变成了红色,已经靠近了山河尽处,披撒出一片血光。
大势已去了,耶律乙辛喉咙沙哑地站在马上,亲眼看着一群狮子变成一群羊的那个痛苦的过程。
耶律乙辛转头看向皇帝,用沙哑而又疼痛的声音说道:“陛下,咱们退回临潢府吧!”
耶律洪基闻言大怒,把头从木盾之中露了出来,怒而呵斥:“敢言退者,死!”
耶律乙辛顿了顿,看了看耶律仁先。
耶律仁先咬了咬牙,也道:“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咱们……”
“仁先,你也想死不成?朕乃大辽之天子,契丹之皇帝,坐拥万里江山,列祖列宗在上,尔等也是我契丹皇族子弟,不为社稷效死,岂敢说出这般无耻之语!”耶律洪基甚至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最信任的两个人会在战场上说出这种话。
耶律乙辛点了点头,目光坚定:“好,那就不退!臣往前去!”
耶律乙辛说完,坐了下来,一拉缰绳,准备打马向前。
忽然,耶律仁先拉住了耶律乙辛,面带悲色,说道:“乙辛,我去。我不如你,我往前去,你护着陛下,一切都托付与你了!”
两人没头没尾的交流,耶律洪基在这瞬间甚至都没有听明白。
但是耶律乙辛只在片刻犹豫,却点了头,没有打马向前。
耶律仁先已然打马,会有看了一眼之后,往前而去,再也不回头。
耶律洪基心思已乱,他是真的没有会意到耶律仁先的话语,反而面带不快问道:“仁先说甚胡话呢?”
“陛下,大辽还在。仁先赴死了,臣在想,是赴死呢?还是偷生苟且。”耶律乙辛答着,面露无尽的悲哀。
“朕在这里,谁也不准走。命令各军,向前,冲上城头去!宋人必败!天佑大辽!”耶律洪基好像听明白了。
“遵旨!”耶律乙辛答着,却又转了头,寻了寻,人群之中,太子殿下耶律浚蹲在地上,身边无数的木盾,却是那太子殿下,不知有多久没有把头露出来了。
耶律乙辛甚至都能想象到太子殿下此时会是一个什么表情模样,耶律乙辛叹了叹气,吞了吞口水,感觉到喉咙的疼痛之后,微微闭眼摇头。
希望上天,真的能庇佑大辽吧!林子里野人一般的契丹,从白山黑水之地出来,几百年纵横天下,建立了坐拥万里的契丹大辽之国,镔铁辽国之国。
上天一直是庇佑大辽的!
只奈何,宋人与辽人的天不是一片天,耶律乙辛抬头看着天空。
皇帝陛下耶律洪基也抬头看向天空,他真的不懂吗?兴许不一定,也许他都明白。所以他开口:“乙辛,朕也向前去!”
耶律乙辛点头:“好!”
耶律洪基看了看自己儿子的方向,忽然说道:“你留在此处吧。”
耶律乙辛郑重其事点着头:“好!”
耶律洪基再也不多说,打马向前,一边走,一边喊:“朕在此处,朕在此处!”
“陛下保重!”耶律乙辛喊了一语,撕裂了喉咙。
耶律洪基并不回头,依旧奋力大喊:“朕在此处,朕就在此处!”
耶律乙辛已然下马,走向耶律浚,推开一道道的木盾,一手把蹲着的耶律浚提了起来,耶律浚那惊恐的表情还在脸上,口中还问:“何人?何人?莫不是想满门抄斩!”
耶律乙辛只答:“陛下往前去了。”
“啊?什么?我父皇乃天子,岂可犯险?你还不快去把我父皇追回来。”
耶律乙辛摇着头:“你跟我走!”
“去哪里?”
“临潢府!”
“我……我父皇……我父皇还在前面,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