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惊悚大叫。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赵将军被弟弟们摁着肩膀,由军师亲自操刀,将剩余的胡茬理得干干净净,顺带上了药。本来还想包扎的,男人死活不肯,说裹成了一个白布粽子,那老子在夫人面前咋还能威风起来呢?
大家只得作罢,反正这家伙皮糙肉厚,也不在乎这点儿伤。
虽然众人对他表达了一致的认可,没当过美男子的赵承罡依然有点儿不自信,时不时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忧愁道,“夫人她会喜欢这种吗?老子觉得没胡子太娘气了,跟个小姑娘似的,一点儿男人味都没有!”
这会儿将军大人头脑发热的冲动过去了,又是悔得肠子铁青,唉声叹气。
弟弟们轮番洗脑,好说歹说才把人安抚住了。
“来,老大喝酒,今晚咱们不醉不休!要知道你一回去,嫂子可就不许你沾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小四,给老大满上!”
烈酒入喉,将军被呛得口鼻发热。
“咳咳咳——”
三年都没碰这玩意儿,后劲儿一下子就涌了起来。
弟弟们被他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
看他们不怀好意的眼睛,将军大人赶紧溜了。
他溜达到了一处湖边,周旁水草茂密,明月高悬上空。
赵承罡又拿出了那方帕子,在月光下端详细看。
快了。
就快了。
以大军的速度,半个月的脚程便能抵达京城。
她现在又在做什么呢?三年了,她一个待在家里寂不寂寞?那个混蛋太子没有来惹她吧?好在他临走之前,特地留下了他的亲兵暗卫,应该能护得她周全无虞。
他想着便失了神。
“悉悉索索——”
“谁?”
“赵将军,是小人。”
草丛中钻出一大一小的身影。
那大人正是他三年前在巷子里给水的流民,后来携家带口去投靠他了,成了杨昌德手下的一个小兵,人们都叫他老刘。
老刘手里还牵着一个姑娘,约莫是六岁的年纪,玉雪可爱。
“老刘?是你!你不是回去了吗?”赵承罡惊讶地叫。
老刘毕竟是前楚之人,考虑再三,还是留在了以前的镇子。
“嘿嘿,俺们明天出发!今个是我小闺女的生辰,多煮了几碗长寿面,她吃不完,说给将军吃。”老刘摸了摸小女孩扎着红绳的丫髻。
小女孩将藏在身后的盒子转出来。
热气腾腾的面条捧到他面前。
她怯生生叫了声,“给你吃。”
赵承罡瞅着小姑娘眉清目秀的脸,心思已经飞远了。
这男人傻兮兮认真琢磨,他跟琳琅以后生的瓜娃子,会不会跟她一样的好看呢?老人们常说女肖父儿肖母,万一闺女长他这满脸胡子,咋办?
他抖了抖筷子,夹起面条往嘴里送。
吃到一半,赵承罡瞥见老刘那复杂的眼神,心里打了个突。
腹部骤然绞痛。
“啪——”
碗筷落地,溅起一地汤汁。
“你、你往里面放了什么?”
他一把扼住了老刘的喉骨,由于疼痛加剧,额头冒出大量的白汗尖儿。
老刘透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地说,“是毒,我们楚、楚国的毒,你至多活不过十天!”
十天之后毒发,肠穿肚烂至死。
“你!”
他目眦尽裂,死死掐住了人。
老刘脸皮抽搐,翻起了白眼。
“你这个坏人!你放开我爹爹!你放开!坏人!走开!”
小女孩哭得声嘶力竭,小腿儿使劲踹着赵承罡,甚至张嘴要咬他的手。
老刘看得魂飞魄散,“不行!你不能咬!阿宝,跑,快,跑!”
“不要!阿宝要爹爹!坏人,你放开我爹爹!”
看着小姑娘哭得一塌糊涂的脸蛋儿,将军内心深处的弦被拨动了,下意识就松了手。
这一下,他也没了支撑,踉跄后退。
“爹爹!爹爹你怎么样了?”
“快、快走……”
父女俩搀扶着离开。
赵承罡喉咙嘶哑得厉害,短短时间内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噗通一声,人重重倒在了软泥地上。
泥地是湿冷的,他不由得蜷缩起来。
渐渐的,篝火旁载歌载舞的欢笑声离他远了,听不着了。
“将军?将军!”
“夫君,你醒醒……”
纷乱的嘈杂声中,他好像听见了夫人的声音。
虽然三年一个月零八天没有见着人了,她的声音却格外熟悉。
他费劲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周遭的光影在摇晃着,晃得他眼睛直发晕。
“老大!你醒了!”
赵承罡挪过了头,见着了一旁的杨昌德,差点没认出来。
这个小混蛋惯爱干净的,怎么粗心到忘记刮胡子了?整张脸就跟发霉的蘑菇似的,怪吓人。
将军有点儿想笑,嘴角勉强扯了扯,又无力垂下了。
他的视线从杨昌德的脸上划过,定在了他身后刺眼的光源上。
那光摇摇晃晃的,他费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光是从马车深青色的帘布透进来的。
帘子缝隙中,赵承罡隐约看到了远处苍碧的山。
还有满山坡的小雏菊。
“这……是哪……”
喉咙仿佛含着铁刺儿,将军只能慢慢吞咽着口水。
“周国!这里是周国!老大,你先忍着,我们很快就到京城了!小四他比我们早一步,已经赶回京城禀报陛下了,陛下他最疼你的,一定会准备好神医救你!”
赵承罡盯着他嘴巴看好了一会儿。
“你……说什么?”
为什么他没听见声音?
难道这是个梦?
应该是梦,他浑身无力,仿佛被锁链绑着,挣脱不得。仿佛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从下面拽着他的脚,在深深的泥沼中不断下沉、下沉。
“老大,你要撑住,就几天,几天就好!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黑暗袭来,将军又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一天下午。
马车轱辘辗转在熟悉的街道上。
七月初四的古城散发着雨后的清新气息,人群熙熙攘攘,如往日般热闹。
将军迷迷糊糊地想,这次的阳光比之前要暖和多了,也不刺眼,在四肢里暖洋洋散开。
他感觉好多了。
再好好歇息一下,他就能起身走路了。
大老爷们的,好不容易得胜凯旋,就该是骑着马风风光光回去,再不济也是走着,哪有将军坐着马车回家的?
老二也真是的,怎么能忽略这种严肃的细节呢?
做哥哥的得好好给他说道说道。
他张了张嘴,血丝从里面淌了出来,“老二……”
将军怔了怔,慢慢抬起手臂摸了摸。
“这是……”
他发起呆。
是红的。
好像新婚那夜夫人嫁衣的颜色。
杨昌德的身体微微痉挛,他挤出了笑,“怎么了老大?你刚醒,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对方忽然问,“几天了?”
“什、什么?”
“嗯,没什么。昌德,你先,扶哥哥起来。”
“老大,你现在不能乱动!”
他还没得及劝阻,对方径直撑起了手臂。
杨昌德吓了一跳,连忙搀扶住人。
才短短一会儿,将军身上的衣裳湿透了大半,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他并不在意,探出手,巍巍颤颤掀开了帘子。
这刻将军突然想起了第一次的进城。
那时候他还不是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只是一个连一件完整的衣裳都没有的逃难亡民,天天惦记的,也不过是街角那一家热气腾腾的包子铺。
那包子铺的老板娘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大婶,平常凶得很,经常拎着菜刀到处砍人。他听人说,这都是老板娘的男人惹的祸,生得比女子还漂亮,总是招来一群狂蜂浪蝶。
于是老板娘天天追着她男人砍。
他心想,以后娶媳妇可要擦亮眼睛,绝对不能要这么凶的婆娘,天天家暴那咋成呢?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就消失了。
他身上一文钱都没有,招工的人看他凶神恶煞的,都以为是来打劫的,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想要去乞讨吧,又抹不下脸来。
你说一个大男人的,头顶青天,四肢健全,怎么能像孬种一样活着?
不过他饿了好些天,眼睛发绿,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在某一天,肚子咕咕叫的他下定决心要抛弃自尊,当一个没有良心的街头恶霸。
然后,他就去隔壁包子铺那边蹲点了。
就在他罪恶的双手准备伸出去的时候,边上来了一辆香木马车,隔着老远他都能闻到一股儿香气。
车上下来了一个衣饰精巧的小丫头,备着专用的食盒。
小丫头跟老板娘说说笑笑,显然是很熟络。
他正暗自观察着,马车的纱帘掀开了一角。
隔着熙攘的人群,视线瞬间对上了。
那是一个特别漂亮特别漂亮的小姑娘,约莫是十岁的秀气模样,眼如春波明,唇似石榴红,不难想象她长大之后的风华绝代。
小小姐眨了眨眼睛。
他局促低下头,用旁边装着发臭青菜的箩筐遮住了脸,努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喏,这是我家小姐给你的。”
那提着食盒的小丫头走近,笑嘻嘻递过来一个馒头。
“这、这给我的?”
他好久都没跟人说话了,一开口是哑涩的粗音,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语无伦次。
回过神时,小姐的马车已经没入街巷了。
他来到京城吃到的第一个热乎乎的食物,是一个裹着香菇、虾仁还有些许葱蒜的白面包子。
靠着这个包子,他挨过了那天晚上的刺骨冷雨。
那天晚上赵承罡做了个决定。
他想当一个英雄。
一个出人头地的英雄。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的奇妙,上一刻他想着犯罪,下一刻就放下屠刀要立地成佛了。
一个包子也能拯救世界的,他想。
第二天赵承罡去参军了。
主考官还问他为什么要选择当兵。
他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不想饿死。
想当个大将军。
然后,娶一个头发长长的、笑起来颊边有两个浅浅梨涡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