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无法忘记母亲云歌带自己四处奔逃的颠沛岁月,无法忘记那些为了保护她们母女牺牲的无数巫者,更无法忘记母亲死前对自己的嘱咐及始终不曾合上的双眼。
十年过去,高后仍旧未曾放下对巫族的顾忌,尤其是在得到术者堪舆知道数年后将有大难后,更不顾非议,在大荣境内挑选侍术女——
或成为弥挡灾难的祭品,或成为万人尊崇的首座术者,全看各自造化。
而作为巫族圣女,夙离一直明白自己要什么,新政的建立,需要彻底推翻高后,夺回高恒手中的兵权,将被囚的皇帝重扶帝位。
所以哪怕有着暴露的危险,她仍旧勤苦研习巫法,甚至在婵娟被带走之后,蛰伏云阳八年,违背巫族道义修习术法,成为自有术巫以来同修两道的第一人。
6.林风起兮意断刀
直到夙离下山那日,看着月下竹林中跃起的无数幽火,萧绎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你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不怕外面那些人知道吗?”
少女看着一起长大的少年,面上浅笑淡然,“我只想着就此一别,下次不知是否会再见。”
“说什么浑话,定然会再见的!”
“那就承蒙吉言了。”争辩并无意义,少女便也遂了少年的美好期寄。
“我能帮你什么?”
“不用。”少女摇头,“萧叔叔帮了我们那么多,已经足够了。”
“那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
“我想要你随身的那把断刀。”萧绎没有任何客气。
夙离蹙眉,不明白萧绎是说真的,还是玩笑之言。
“我知道你想去做什么,但长安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既然你不愿意受人恩情,那么我用自己的一个承诺,换你断刀——有生之年,我可以答应你一个力所能及的要求。”
见夙离仍旧不为所动,萧绎再度开口:“我与师父兼学武道,如今要想突破最后一层,却还差一把好兵器。我知道那把刀对你意义非凡,但比起你,我更需要它。”
夙离明白萧绎没有说假话,但这仍旧不能说服她。
良久,她才启唇:“我可以将它赠你。”
夙离明白,萧绎并没有说假话,他确实更需要这柄断刀。
比起术法,萧绎其实更精通武道,只是这些年来,一直都没能得到一把合手的武器。
但父亲留下来的这把玄铁断刀,却是因为曾以自己的母亲云歌圣女的鲜血祭过,有通灵之能。
只是,作为双亲唯一的遗物,她没有理由将之转赠他人。
不过既然如今萧绎开口,此去前途未知,这断刀,也不过身外之物罢了。
况萧家的恩情,也足够抵得上它了。
想明白了这些,夙离便也觉得没什么不舍。
只是萧绎却并不领情:“对你有恩的,是我父亲,他的恩情你自去报答,我们之间的事情,自行清算。否则,我只好自己再去寻找合适的兵器。”
见萧绎如是坚决,夙离不再推辞。
以自己一己之力,游走长安尚可,但最终那孤注一掷,有了萧绎的帮忙,定然会有更大的把握。
她所承担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血海深仇,还有散落流亡于世,至今不敢现于人前的巫族族人的未来。
这些,她堵不起。
幽火葳蕤,当新的血液滴落在那柄断刀之上,随着夙离口中念念,那光芒挟裹着刀身,最终从浮虚之空缓缓落在萧绎手中。
“那么,请你记得你的诺言,如有需要,我会派人送信你。”
而这一等,就是五年。
再见,已至花信。
7.情绝何辨性命危
萧绎不得不承认,抛开让人懊恼的一面,夙离确然是一个合格的巫族圣女。
这几年长安城里发生的事情,无一遗漏地传入云阳。
前一任首座术者薛毓因醉冒犯数位送入宫中做侍术女的世家嫡女,甚至占星台上行为不端,种种行措霎时在朝中引起非议无数,高后纵然有心维护,但一次筹算出错,让她彻底将这位曾经深信不疑的术者视作弃子。
是年,举国进行高台术道之试,如同科举一般,凡大荣子民皆可参与。
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落在各大世家所处的侍术女身上。
高后此举确然高明,成功安抚了积怨已久的各大世家,又能挑选出知根知底的新一任首座术者。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人赢过所有自幼修习术法的侍术女。
当那女子师出云阳的消息传来,众皆哗然。
术道以云阳为尊,云阳弟子能者居之,足够消弭所有人的质疑。
而当高后知道这位女子乃是萧家之女,又是侍术女之一婵娟的亲姊时,不免沉吟。
但最终,还是应诺授予萧家夙离首座术师之位。
之后的夙离也并未让高后失望,除却与婵娟稍显亲密,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几次堪舆借术所显示的衷心,更是让高后逐渐放下戒心。
如今更是将日食将近的所有安排全权托付。
……
“正因为北门龙气最重,所以纵然有高后亲卫防守,实则乃是最为薄弱的地方,也是她最放心的地方。”
夙离的声音将萧绎从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所有回忆中拉回,“况且,攻北门的前阵,是未曾修习巫法的巫族后人,所谓龙气,对他们而言并无影响。”
听到这话,萧绎霎时明白过来:“所以,北门仍旧是一个幌子?”
“是。”夙离点了点头,她真正想要动手的地方,只有祭天台,“待天狗全然吞日之时,龙气最弱而巫道最强,所以高后自己所备后手,定然是专为巫者。她绝对不会想到,我会以术法对付她。所以你需要做的,就是在这时救出皇帝,将他带往皇城最中的祭天台,其他的,我会自己处理。”
“所以,你以命换命?”萧绎的声音渐冷。
能全然做一个局外人,这种冷漠的分析与理智到决然的利弊判断,让他难以望其项背。
但是这样的没有七情六欲,甚至对自己残忍至此的人,又如何能称之为人呢?
萧绎不明白,到底是巫族圣女的身份与大荣首座术者之位成就了眼前截然不同的她,还是因为她原本如是,才能背情绝爱毫无温度的站在那高座之上。
只是,比起眼前这个洒脱理智的术师,他更希望看到五年前那个充满活力的少女。
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如今种种谋划,都已经井然在列。
改变不了的,便去将损伤降到最低,至少,尽全力护她周全。
8.抽刀断水水更流
那一夜的竹林相会,似是一场梦,只划过几个人的心间,然后重新消逆,声息全无。
如今的祭天台上,夙离一袭黑衣,站在最中的位置,清冷孤绝的神色,让台下众人不敢质疑。
高后一袭明黄锦衣,金凤刺绣展翅欲飞,那万人之上的威仪震慑四方。
在她身边,是婵娟和另一位侍术女,而身后,则是国舅,大将军高恒。
“娘娘,一切皆已完备,只待食日之时。”
夙离的声音从祭天台上传出,彷如云霄之音,响彻了整个皇城,台下重重把守的将士,也不由紧了紧手中的长矛。
“允。”
一声允令吟然若铅,从高后口中传出。
望着天上仍旧圆满的太阳,她不由眯了眯眼,从最开始的侍术女选拔,到如今的开坛行祭之日,她整整等了十三年。
十三载准备,尽在今日,不管是什么所谓的天灾大难,还是什么牛鬼蛇神,通通都来吧。
新仇旧恨,数年积怨,是时候该一并结清,彻底斩草除根了。
就在这时,天色忽变,原本大若圆盘的太阳,此时却出现了黑色的小斑。
饶是全城禁令不得出门,但那些从院中、从窗户里看到这一幕的百姓还是忍不住惊呼起来,有胆小的甚至“扑通”跪地,对着上苍忏悔求饶起来。
而此刻祭天台下的将士们也陷入慌乱之中,一时间议论纷纷。
“肃静!”
随着掷地有声如铁的高呼,所有的人重新恢复了原有的严阵以待。
夙离看了一眼高后身后的高恒,敛下眼神。
手中长剑随之而起,祭台之上忽而行起一阵清风,彷如春日熏风,将众人滋生的恐慌与惧意一扫而空。
眼见那黑斑越来越大,祭台之上的风也愈发温和舒缓,祭台周围被熏风吹拂的将士们却越发精神昂扬。
但这一切,却并没有打消高后的疑虑,反而让她越发紧张,最后甚至直接开口大喊:“夙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天狗食日越来越多?!”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夙离手中的长剑未停,祭台之上八方祭火霎时熊熊燃烧,在周围完全陷入黑暗的瞬间着照亮了整个祭台。
在由黑转亮的那一刹那,没有人注意到,从她袖中飞出两道几不可见的微光,窜入高后身边的另一位侍术女和她背后的高恒衣中。
与此同时,城中四门也开始陷入混乱之中,原本被囚于养安殿数年不见太阳的皇帝,也被萧绎偷了出来,往皇城最中祭台的方向奔去。
萧绎的速度很快,皇帝甚至没有摸清楚状况,便出现在一处山石背后。
只是萧绎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惊奇,便将这位一国之君敲晕了过去,塞入假山的石洞当中。
他是武者,更是术者,但现在对他更重要的,不是这位开不了口的皇帝,而是那祭天台上的动向。
只是,日食已全,却仍旧动静全无。
此刻的祭天台上,夙离的神色依旧清冷不辨喜怒,只是那微皱的眉宇,却证明她此刻并非如面上一般云淡风轻。
她没有想到今日会见到婵娟。
能上皇城祭天台的侍术女只有两位,因肩负在她祭天之时保卫高后的使命,所以是之前经她亲自选拔决胜出的术法最高的二人。
而那里面,没有婵娟。
但从今日高后登台那一刻,任何人都没有惊诧或是不可置信,就连婵娟面上,也并无喜形于色。
那么就只有一个结论——婵娟被换,是早在今日之前,就已确定的事。
所以,还是不放心啊……
夙离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举剑指天,口中喃喃宛如梵语一般,愈发振聋发聩,就在这时,她的声音再次响彻皇城:“现!”
与此同时,那原本已被全然遮蔽的太阳,再次散发出一道丝线般的光亮,进而愈来愈多。
所有关注着这一切的百姓和将士,几乎同一时间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高后的眼神依旧落在夙离身上,只是那道持剑祭天的身影,依旧流畅而不为所动。
“是错算了么……”
高后喃喃,面上的神色随着天上太阳的变化逐渐缓和起来。
就在这时,高恒似是看到什么,在高后耳边近语几句。
不知说了什么,高后的眉头蹙了蹙,再看一眼夙离的身影,终是对着高恒点了点头。
高恒悄无声息地退下祭台,而这一切悉数落在夙离眼中,几乎是同一时间,那原本指天的长剑,却忽而转变了方向,朝着高后所在的方位直直刺来,雷厉风行的剑意让祭台周围的火苗都不由跳跃起来。
不及高后反应,已经有人率先抽出腰间软剑,对上夙离的那一剑,生生将方向撞偏几分,刺在了高后肩膀之上。
“姐姐?!”婵娟面上满是不可置信。
“让开!”夙离不及解释,只能再次出剑,错过这次机会,再想除去高后,就不知是何年月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婵娟的剑却再一次挡了上来。
就这两次阻挡的功夫,纵然另一位侍术女已经被夙离的术法所控制,仍是让高后跌跌撞撞地奔向祭台最边缘。
眼见高后马上奔下台去,夙离指尖幽火葳蕤,直直朝着高后冲去,但是因为龙气限制,却只烧毁了她一半头发,还是让她逃下祭天台。
“放箭!烧死两个巫族余孽!”高后怒火中烧,指着台上缠斗的二人,冲着四周大喊。
“你怎么会巫法!”婵娟亦是同样的不可置信,说着,手中的剑意愈发强盛。
“之后我再跟你解释。”夙离手中持剑躲避,若是旁人,她大可以加载了术法的剑气击退对方,但面对婵娟,她却并不能下得去手,只能以守为攻,谁知却被婵娟这般缠住。
而在这时,四周数道夹着术法之力的火箭齐齐射向祭天台,让夙离更是分身乏术。
“可恶。”夙离双眼微眯,箭簇无眼,顾不上是夙离还是婵娟,齐齐朝她们二人射来,蓦地让人心寒。
伸手拈诀,但见她双臂高抬,广袖随风鼓飞,凝聚起排山之力击向四方,将那箭簇原路击退,护得台上暂时周全。
但是那箭簇实在太密,射箭之人轮番更换,不多时,已被夙离击退三次。
只是婵娟却并不领情,在夙离指尖幽火生出之时,她便已经红了双眼,此时再顾不得什么姐姐妹妹,剑破掌心,血染长剑,对着夙离同样拈诀而起。
对这一切无比熟悉的夙离亦是惊呼:“血祭之术!”
而不远处逐渐靠近祭台的萧绎亦是被这一声高呼吸引。
祭台之上,鹅黄衣衫的少女双目猩红,面色却愈发苍白。
她手中长剑已然沾染鲜血,而那鲜血更是在一点点地渗入剑身,仿佛血色裂痕一般。
果然是血祭之术!
这不是早已被术族列为禁术了吗!
以处子之血祭神,来换取威力无比强大的致命一击,但最终的代价,却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因其阴损,在很早之前,便成为第一禁术。谁曾想,如今高后身边的侍术女却不仅精通此道,甚至一言不合便以身为祭!
有什么从未被拨开的真相此刻好似浮现在眼前。
原来所谓侍术女,才是高后身边最利的剑刃!
怪不得婵娟纵然术法不精,却依旧能留在高后身边……
高后需要的,从来不是术法深厚的侍术女,而是甘心为自己献出生命的忠心利刃!
明白这些之后,夙离心头涌上前所未有的怒意。
掌心轮转,祭台之上燃气幽幽碧火,却没有丝毫的灼热之感,反而似母亲的怀抱将祭台上的婵娟包裹。
术善攻,巫善守,而被大荣定位妖法二十载的巫法,其实亦有守护之能。
只是,在龙气大盛之地,强行施以这样的守护之法,带来的反噬只怕无人能受。
看着台上那自相残杀的姐妹,高后唇角露出自得之笑:“看来薛毓当年所断,非是欺我。巫族圣女的两个好女儿,不枉我等了你们这么……”
最后一个字未及出口,高后的声音便堪堪顿住。
看着眼前陌生的男子,她面上得意的神色转为错愕,那被烧得只剩一半的头发显得甚是滑稽。
只是不及她再度开口,那原本刺入她胸口的断刀便更深了一层。
鲜血汩汩而下,一旁滚落出一颗被烧掉一半发髻的脑袋。
而此刻,随着幽火渐盛,婵娟原本猩红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就在她疲软倒地之时,那泣血之剑竟是直直突破幽火之光,朝着夙离所在的方向冲去。
哪怕夙离已经竭尽全力避开,但幽火受到冲击后反噬而来的力量,却仍旧让她唇角渗出鲜血。
她的身子晃了晃,在最终倒地的那瞬,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9.梦醒方知身是客
云阳山上,沉沉松烟香气里,随着一声鸟啼,倚窗入睡的人忽而转醒。
天光破晓,一道初阳划破天际,投射在他身边的那柄断刀之上。
那日一战,夙离终究永远的躺在了祭天台上,巫法反噬过重,若不是萧绎借着曾经被她血祭送与自己的断刀收容一抹残魂,只怕她早已神形俱灭。
“你也醒了吗?”萧绎声音沉沉,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慵懒。
而他身边的断刀似有灵气,竟是轻轻颤动,发出两声嗡吟。
“新的一天,天气尚可。”萧绎唇角带笑,望向断刀的目光缱绻。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飘来一片竹叶,在他脚下轻跃。
在新阳乍生时,不辨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