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温谦如玉的谢家儿郎有这般碎金裂玉之势,一时之间竟有些呆愣,连流泪也已忘记。
似是怕吓到我,父亲的声音霎时变软:“士族巨木百年根,王谢两族已然风光太久。久到外人道只看到它的光鲜,却不知内里是怎样的藏污纳垢龌龊肮脏。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这道理我很早便与你讲过。而如今,正是士族最为颓败的时刻,这是命数,是运道,是不可避免的必然。所以你不必介怀,也不必看不穿。”
父亲带着几分悲绝与不屑开口:“再者,如今的谢家随便拎出来一个,又有哪一个是干净?又有哪一个不该死?外面饿殍遍野,然朱门狗肉依旧,那些人随着谢氏享之受之,仗着谢氏名欺人霸物,而今到了该成全谢氏之名的时候,自然一个也不能躲过。这是他们欠谢家的,而如今,正到了该还的时候。”
我面露诧然,难以想象这般冷酷无情,却又清醒到刺骨的话语是父亲所言。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渐敛心绪,拍了拍我的肩膀,带着几分不忍道:“但是你不一样。阿姒,你不一样。谢家的血脉不能断,谢家的家学不能丢,这一辈人中,你最聪慧,也最有仁善是非之念。在这已然肮脏的谢家里,只有你是最干净纯善的那一个……只可惜……阿姒,我的阿姒何不为儿郎……”
“父亲……”我张口欲言,心头的不安死灰复燃。
“但是……是不是儿郎已经不重要了……明日起,离开建康,我会安排人秘密送你出城。”不等我说完,父亲便已然打断,用最不容质疑的声音道出自己的决定,“不要拒绝,阿姒,这是谢氏家主的命令,也是父亲的祈求。你记着,谢家不能绝,所以听话,明日便离开……然后,安顺平和地活下去……”
四、未知
离开建康的那一日,陪在我身边的只有琉璃。
父亲说这种事情不宜张扬,所以直到离了城门,直奔郊野,印象中的他,还是那一晚书房中愚笨地令人心疼,却又决然地令人哀戚的模样。
我远远地望着这个曾经生活了十六年的繁华之地,这个无数士人奉为正朔的神往之都,看着它奢靡背后已然颓圮的篱墙,然后在逐渐走远的辘辘之声中,前往一个未知的地方。
父亲说:天下之大,无处可安,但远离凡俗,不有痴念,倒也算是相安。
我笑对:国破家亡一人独安,岂非当称苟且?
而如今,我却正一步步,踏入这苟且之道,妄图于未知苟且中,寻一线生机。
但凡世间事,不破不立,如今谢家的终途,只是为了日后的新生,而这样的新生,要在乱世消弭,盛世初建;这样的新生,要在我足够强大,要在这世间逐渐归一。
我不知道那一天还有多久,但我知道,第一步要如何做。
新居的地方在不起眼的村落。没有深入山林避世,因为我需要知道外面的消息。
一日一日,从石头城被夺,到临贺王萧正德内应侯景大开城门,原本那些所谓的乌合之众,终于在帝王奸佞的内斗与纵容中,在各路诸州企图利之以攻他的让路中,在勤王之兵自顾不聚的溃散撤回中,一路所向披靡,如破竹之势扭转了整个南梁的历史。
曾经看不见硝烟的建康,终于就此被鲜血染遍。
其中最艳的,来自王谢两族。
据说乌衣巷口血流漂杵,连带着那几日的夕阳,都异常的美艳惊绝。
世人都道,这是那胡人蛮子报复当日提婚之耻,可怜王谢替死亡魂——一如父亲所愿,全了谢氏清名。
琉璃自镇上闻说此般景象,一路恸哭乃至力竭,差点不能归来。
听着那呜咽之声,我伸手沾了沾眼角,没有一丝水珠。
父亲说过,这是他为谢氏所选的归宿,是他为了成全谢氏一族百年清名的从容赴死。
他说当这一天来临,我不能哭,因为这是他的选择,所以我不能哭。
我向来听父亲的话,但是在此之后,却也想自己做一次主。
那一夜,我在山顶吹了一夜冷风,暮色下星子异常闪亮,或许父祖皆在其中。
我时刻记得,我是谢家女。
五、云涌
父亲常说,静候佳时、伺时而动以为上。
所以我在等,等一个时机,等一个人。
我等到忠臣羊侃、奸佞朱异皆亡;
等到萧正德临位以侯景为相;
等到各路诸侯的四波反攻;
等到可悲的梁帝萧衍被活活饿死;
等到东南全部沦陷;
等到始兴太守陈霸先归从湘东王萧绎起兵北上……
我知道,是时候了。
从太清元年等到大宝二年,我等了整整三年,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当年建康血案中,王谢屠门里幸存的谢家女谢姒,终究以一番剖陈局势的陈言,成为在幕后谋算出策的智囊之一。
化名司谢的文弱书生,没有人怀疑她的真实身份。因为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让众人无法质疑;一次又一次的刀枪交锋,更让他们无暇多虑。
同在萧绎麾下,陈霸先曾在王僧辩因妒生疑时,毫不犹豫地馈送多过半军粮,打消王僧辩西军的顾忌,为两军日后结盟做好铺垫;随着发兵南康,陈更在巴陵、郢州一带击败侯景主力、先后擒任约、宋子仙等主将;再到后来终与王僧辩登坛盟约,彻底摧毁侯景余势。
所有人都以此乃守将陈霸先之智计,但唯有他自己知道,这到底是何缘由。
“萧绎欲在江陵称帝,让我镇守京口。”最后一笔兰花摹毕,进帐许久的他这才开口,隐有不甘。
“听他的便是,他是武帝七子,但前有兄长,则名不正;况他忘了如今诸侯仍未除尽,出头之鸟必死无疑。”我随口评置,施施然放下笔,拿起手中画卷,终于有了这四年来第一次笑容。
这些年来,我描兰的技艺愈发的精湛。
哪怕眼前再没有彼时谢府春闺小园里的那簇兰花开在眼前。
“诸狼夺食,非到剩下最后一个,谁也不知是否会成为被黄雀捡好的螳螂。将军若真有大志,那便等上一等。名不正,则言不顺,等内忧除尽外患暂消,等民心所向呼声高涨之日,便是水到渠成之时。”将眼前的兰画卷起,又一次扔进废纸篓。
画的再好,终究再难有当日春情。
我不得不承认,陈霸先虽起身低微,但于忍字之上,于忠义之上,有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可信——我是说,看起来。
很多时候,就连我自己,也看不清这个人,到底是真的无欲无求的愚忠,还是毫无漏洞的出演。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侯景死了。
“小姑有何条件。”初见时听完我的局势分析,以及种种应对之策,沉默许久的陈霸先终于禁受不住这样的诱惑。
“待将军登上那至高之处,任谢姒离开便可。”
“无它所图,何故助我?”
“侯景屠我谢家一门千百性命之仇算否?梁武纵容昏聩毁尽江南清流算否?谢家百年士族清名风骨算否?”
许久,他终是点头:“好,我应了便是。”
六、新生
陈霸先确然有将相之才。
在此之后,看着他一场一场的胜利,从平王僧辩余部之战、平萧勃之战、平王琳之战,逐渐掌控了整个南梁,到最后自立为帝,我知道,自己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带着琉璃泛舟五湖时,她曾不解而问:“小姑缘何不继续助陛下一统南北?”
我无奈苦笑。
国之乱者,哪有几年可定?若我当真高才至斯,昔年缘何会眼看谢氏满门灭族?
曾经信誓旦旦问过的三算否,也只有那第一算,才是我的初衷。
更何况者,人之贪嗔无度。乱时起,大可同患难,却不可同富贵;为免狡兔死走狗烹,何妨急流勇退,且效商圣?
大厦之颓终有时,如今的我惯看了此间起落,已然看开。余下种种,已然与我无关,也无力有关。
我开始明白,或许父亲当时的选择是正确的。
比及让风光无上的谢氏族人沦为奴妓,****对着叛军血洗之下涂炭的衰朽江南,死,显然是更简单的事情。
而作为生者,唯所能做,便是安详和乐度此一生,将谢氏百年家学传承,将当年乌衣巷口的风流傲骨传唱,将父亲向死而生的自焚鸣泣祭奠。
——哪怕自此士族门阀的风光不再,但故事里的乌衣谢氏却始终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