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极为平静醇和,甚至还有一丝悦耳好听。
但听在孙九娘的耳里,却像是暮鼓晨钟一般,将她唤醒。
她死死咬着唇,死死握着拳头。
满口甜腥味。
唇已经被咬烂了。
十指刺入掌肉中,血水一滴滴的渗出。
苏大为牵着聂苏,却像是没看到她的愤怒,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的感受。
将目光移向了延化陀身上。
“这是第二次了。”
事不过三。
延化陀身子一哆嗦,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
满头冷汗涔涔落下。
“县……县公,规矩我知道,我自己来。”
说着,他咬咬牙,独臂一抓。
远处一名打手手里的刀,被他吸至手中,向着天空一抛。
呜~
刀锋旋转抛到高处,然后倏地下落。
那个势子,令那群打手忍不住惊呼起来。
生怕这刀落下去,把延化陀的脑袋给斩去。
但,预想的一幕没有发生。
刀锋一闪,延化陀右臂齐肩而断。
平整异常。
停了数息,血水才如喷泉一般涌出。
延化陀的脸色本就苍白,现在更是煞白如纸。
全身被冷汗浸湿。
白天在青城山遇苏大为断左臂。
如今再断右臂,已经是彻底废了。
但这位横行蜀中的异人,却连哼都不敢哼,只是拚命收缩肌肉,收缩伤口。
以头顿地,凄声道:“求县公再饶我一回,求县公再饶小的一回!”
“再有第三次,定斩不饶。”
“是是是。”
延化陀身子一震,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不敢去看苏大为,掉头踉跄逃走。
蜀中太可怕了。
这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再待。
苏大为的目光,这时再投向孙九娘:“九娘,你呢?”
“我,我不是你的对手。”
孙九娘松开滴血的拳头,凄然一笑:“师恩深重,今日你若不杀我,我定会觅地修行,终有一日,要替我师报仇。”
苏大为并不在意:“你来,我等你。”
孙九娘胸膛起伏,再不看苏大为,转身飞奔而去。
整个湖岸一时沉寂。
那些打手赫然发现,自己好像很危险啊。
但是在苏大为面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个个吓得心胆俱裂。
却听苏大为道:“王仁富,你是本地县令?”
几乎手脚并用匍匐着爬出十几丈的王仁富,身子顿时一僵。
也不知是该如平时一样,摆出官威大声喝叱,还是跪下求饶。
就听苏大为道:“你倒是有些手段,居然能请得异人出手,还有之前许生家那头诡异也是你派来的?”
“不……不是!”
“算了,不重要了。”
苏大为微微一笑:“你该死。”
这三个字,就像是开玩笑一般。
但随着三字一出。
空气里无形的法则波动。
王仁富骇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渐渐凝固,从脚开始,化为石头。
“啊啊啊~~~”
不光是他,就连一旁那些打手们,也渐渐石化。
从鞋,到小腿,到腰,到身体,最后到脑袋。
只是数息功夫,除了许生外,所有人都化作石雕,矗立于湖边。
“阿兄,你这……”
聂苏小声抱怨,她觉得阿兄这恶趣味,实在一言难尽。
还不如一巴掌拍死,不留痕迹。
“留着警示后人也好。”
苏大为微微一笑。
就在此时,许生踉跄着跑出,扑嗵一声,跪在苏大为面前。
“仙长,仙长,小生有眼不识真人,不知您是神仙,我求求你……”
“求我什么?”
苏大为不由好笑:“你与我并无仇怨。”
“求仙长,求仙长放了金鲤吧!”
许生抬头,眼中泪痕满面。
“嗯?”
苏大为看了一眼聂苏,向许生好奇道:“我听村中老翁说,这金鲤是你救下,然后吐了枚妖丹给你,让你有避水神通,也算报了恩情。
不过你何必为它求情?”
“仙长不知,昔日洪水,若无鱼兄相救,我几乎便被洪水溺死,我虽放了它一次,但它何尝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许生连连叩首:“洪水后又逢大灾,若无鱼兄相救,每日带我在湖中捕鱼,以我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田地被冲毁,也会被活活饿死。
我答应过鱼兄,苟富贵,勿相忘,我答应过它,为它护法,助它化龙!
我答应过它的!”
说到后来,许生声音已是哽咽。
他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无能,无所做为。
“你说它救过你,所以你要助它,但是天道无情,若要救它,便要一命换一命。”
苏大为的声音依旧平静。
但在这平静之下,却有一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太上无情的冰冷。
“你可愿意?”
你可愿意?
许生身子一震。
帮鱼兄,他自然是肯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若是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呢?
他动摇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乱跳。
头脑嗡嗡的,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
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嗡嗡作响。
一命换一命,一命换一命。
你可愿意?
“我……”
他想说话,但话到嘴边,又凝固住。
这一刻,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啊。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愿意了,你也不必自责,求生乃是本性,你又何苦为一条鱼,舍去自己性命。”
苏大为淡淡说着,将手掌张开。
那条半化龙的金鲤,在他掌心艰难游动着。
从眼中,滴下一滴泪来。
滴哒~
许生只觉那滴泪,仿佛一直滴到自己心里。
脑中轰然作响。
幼年至长大,一幕幕,仿佛电光般自脑中闪过。
自小随父读书。
天灾人祸。
幼年丧父。
亲戚冷眼相待,说他是扫帚星,克死父亲。
也不知是怎样长大的。
所有人都避着他,把他视为异类。
有田,也不会耕种。
除了读书,百无一用。
实在饿急了,就去河边捞鱼,去湖中钓鱼。
原本以为,大概哪天自己便会饿死。
直到,直到遇到金鲤。
一念之善,竟救了自己一命。
洪水滔天。
金鲤竟将自己救起。
从此后,再也不受冻饿,金鲤总会带给自己足够的鱼获。
若不是鱼兄,只怕我现在已经死了吧。
“我愿意。”
嗯?
苏大为有些诧异的看向许生。
却见这年轻人,跪在地上,声音开始颤抖,逐渐变得坚定。
“若真要一命换一命才能放鱼兄……”
许生喉头蠕动,咬牙道:“我愿以我的命,换鱼兄自由。”
四下俱寂。
只有湖面微微涟漪,隐隐传来水声。
许生不见苏大为回答,急道:“求以我的命,换鱼兄的命。”
他焦急抬头,却见苏大为与聂苏都在微笑看着自己。
“你的命自己留着。”
“你们……”
“方才与你开玩笑,这金鲤,与我也有一段旧缘,我自会放它。”
苏大为笑着,向掌心中的金鲤道:“昔年昆明池中有一面之缘,当时丹阳郡公钓上你,便说你有灵智,将你放生。
不想今日又遇见,确实缘份不浅。
也不知你是如何从昆明池逆流至蜀。”
苏大为脑海却想到后世三峡鱼群回溯回上游产卵的事。
不过,金鲤应该不是那种鱼吧?
“郡公既放了你,我便也送你一程,希望你善自为之。”
说完,向那金鲤一口气吹出。
呼~
天空沉郁许久的雷霆,突然炸响。
一道电光划过。
四下俱白。
好一道惊雷。
就在这一瞬间。
那金鲤自苏大为掌心飞出,遨游向天。
无数电光劈在龙身上。
鳞甲迸溅。
伴随着金血喷洒。
“鱼兄!”
许生下意识站起,仰望天空金鲤,失声惊呼。
电光缠绕中,金鲤化为金龙。
有四爪从腹中生出。
龙爪生。
成了!
轰隆隆~~~
电光蔓延千里。
那金龙身子迎风便长。
化为数十丈庞然巨物。
一声似有若无的龙吼声,伴着雷霆,声震百里。
天空电光闪烁,狂风吹拂。
那金龙自空中飞舞盘旋,龙首先是向着许生点了点,再向苏大为再三点首致谢。
“不必谢我,这也是你的造化。”
苏大为向它道:“你若要谢,便替我做一件事……”
声音传入金龙耳中。
金龙点点头,仰天一声长吟,身形蜿蜒,飞入云空,瞬息不见。
黑色夜空中,金芒时隐时现,似乎是金龙远遁的身影。
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鱼兄……就这么走了。”
许生呆立在那里,远望着金龙消失的方向。
心情一时空落落的。
自那日洪水后,他与金鲤交情日深。
一人一鱼,居然有了奇妙的友情。
这么多天来,心心念念便是为金鲤护法,助它成功化龙。
可如今金鲤真的化龙走了。
许生心里又百感交集。
就这么走了,没有告别,没有依依不舍,什么都没有……
“我命它去水源处开凿水道,今后这边村子,应该不会再有水患了。”
苏大为似是看出许生的心事,向他解释道。
“以人力要开河道,徒费时日,既然金鲤受我恩惠,替我办这件事,也是应有之意。”
许生身子一震,回过神来。
随即想到,苏大为是为自己,为了这个村子,才命化龙的金鲤去办这件事。
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向苏大为郑重叉手道:“谢过仙君。”
“我不是什么仙君,可直呼我名。你既请我吃饭,我便受你一饭之恩。”
苏大为牵着聂苏的手笑道:“我这人向来仇必报,恩必还,适才吃饭时听你说有远大志向,想出去见一见广阔天地,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许生心中又是一震。
没想到吃饭时随口闲聊,这位苏郎君居然记在心里。
在他眼里,眼前这位苏郎君,比神仙也差不多了。
如此人物,居然还记得自己随口说的小事。
此时此刻,那份心中的激荡、感激,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但同时许生心里又生疑惑。
这位仙君,神通手段,自是通天彻地。
可这仙家手段,怎么帮自己实现见天地的志向?
若只是走出村落,那算什么助自己一臂之力?
想走随时可走。
关键是出村以后,去哪里?
何处有安身之所?
何处可一展抱负?
就见苏大为将手虚空一抓,一团白雾在他手中,瞬息化为白鹤。
那鹤舒展双翼,姿态甚是优雅,轻轻飞落在许生面前。
屈颈颔首,竟是示意许生骑在它背上。
“啊这……”
“此鹤是我的信物,你骑上它,它会载你去卢照邻处,帮你寻一份差事。”
“卢……卢照邻?”
许生心头狂跳,一句话脱口而出:“可是写出‘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的卢照邻?”
“正是。”
那,那可是卢照邻啊!
此时是总章年间。
卢照邻、杨炯、王勃、骆宾王等四杰才名,已经名传天下。
天下有人不识李淳风,不识叶法善,不识苏大为,但天下文人,绝对不会不知卢照邻。
虽然去岁蜀中动荡,原本剑阁都督另调它任。
但卢照邻等人在蜀中府中,地位依旧稳如泰山。
莫说只是照顾一个小小的许生。
便是再难的事,只要苏大为开口,卢照邻和骆宾王等人,也会竭力办到。
许生不知苏大为与初唐四杰的关系,一时喜出望外,激动的手指都颤抖起来。
苏大为哈哈一笑,牵着聂苏的手道:“此间事了,我夫妻二人也要继续赶路了,你也骑鹤去吧。”
“啊,这就走?我还没回家……”
“家中可还有留恋吗?”
许生认真想了想道:“倒也没有,终日说想离开,真到离开了,又有些害怕起来。”
他心情激荡,再次向苏大为鞠躬致谢。
待起身时,但见眼前月光如洗。
湖面碧波粼粼。
早已不见了苏大为与聂苏。
远处似有雷声隆隆。
他知道,那是鱼兄在开凿河道,替本地解除水患之苦。
心中一时怅然若失。
待白鹤主动伸头过来,长喙轻啄衣袖,他才醒悟来,哑然失笑。
今日既有缘得见神仙一般的人物。
还得这番造化,夫复何求?
这一刻,只觉天地辽阔,心中块垒顿消。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
翻身骑上白鹤,下意识搂紧白鹤脖颈。
“鹤兄,拜托了。”
那白鹤仰亢高歌,雪白双翼展开。
平地掀起一股狂风。
待风声过去,巨鹤早已驮着许生腾空飞去。
原地只剩下王仁富等一众石像,神情狰狞而古怪。
湖水微微起伏,隐隐听得水声阵阵。
不知过去多久。
只觉月光渐渐移动,天上乌云走如奔马。
昏暗中,突然多出一个古怪沉郁的声音。
呼哧,呼哧~~
锵锵锵~~
一双腥红的眼睛,从黑暗中渐渐走近。
那是一个宛如蜘蛛般趴伏在地上缓缓蠕动的怪物。
它的一双爪子似人,一手提着一柄锈迹斑斑的砍刀。
那刀拖在地上,与沙砾摩擦,发出阵阵牙酸的铁器声。
怪物越来越近。
借着天上时隐时现的月光,依稀可见,它的肚腹开出一个碗口大的破口。
不时有粘稠腥臭的液体流出。
但那怪物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一直爬到湖边,怪物嗅了嗅鼻子,仰首向天,对天发出尖锐的嘶鸣声。
“跑了,跑了!”
“报仇!报仇~~”
生锈的铁刀扬起,狠狠砍向四周,将王仁富等人的石雕像,砍得崩碎坠地。
吼!!
……
“阿兄,为何要帮那位许生?”
“他不是请我们吃饭了吗?举手之劳罢了。”
聂苏想了想,认真点头:“阿兄是好人。”
苏大为啼笑皆非,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直把聂苏梳理整齐的发髻揉乱。
“这还用你说?不过到我这个境界,善恶皆在一念之间,善恶也是别人评定的,我却不受这份拘束,心存善意,万念随心。
当杀则杀,当助则助。”
“好深奥,有些听不懂哩。”
聂苏皱了皱琼鼻。
苏大为哈哈笑道:“总之是随心所欲不逾矩,我心中自有方圆。”
“哦。”
聂苏点点头,心里头模糊的感到,如今阿兄的能耐大了,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却足以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对了,阿兄我们去哪里?”
“上次和你提起过吧,我想看看腾根之瞳和腾迅的战场,张果说他们一共打了三次,第一次的战场,应该离此不远,我已经感觉到了。”
他伸手指向前方。
那里有一条大河蜿蜒向前。
河水是自吐蕃雪山化来,无数海眼支流,过后世的青藏高原,过青海,最后化为中原的母亲河,奔腾而下。
“是那里吗?”
聂苏轻咬唇瓣,表情有些犹豫。
“别害怕小苏,别害怕。”
苏大为轻握小苏的手:“万事有我呢,我会护着你。”
“嗯。”聂苏点点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坚定的鼻音,于是内心忽然便安定下来。
有阿兄在身边,什么都不怕。
阿兄会保护我的。
“阿兄,前面。”
聂苏声音微微提高。
苏大为的视线从她的脸庞,投向远处。
但见在那蜿蜒河道边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排人。
这些人赤着半边胳膊,身上以红袍裹着。
远望似手执长棍,还有长枪闪亮。
无数脑袋,在东方晨曦下,竟发出锃亮的光芒。
“秃子?”
聂苏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僧人。”
“这些秃驴,还真是不死心。”
苏大为轻握聂苏的手,笑意渐渐变冷。
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意,沿着奔腾而下的河水,锁定他与聂苏。
杀意在积聚。
正如空气中奔腾咆哮的真元,不断积聚和提升。
宛如一头看不见的凶兽,在挥舞着利爪,高声邀战挑衅。
那份饥肠辘辘,嗜血的渴望。
毫不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