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山巅,金黄色的光线从柳梢斜照过来,谢道韫就踩着参差的树影往东漫步,耳朵则倾听姑孰溪的声响。
侍婢因风一边走一边从柳树间隙里朝溪流张望,忽然惊喜道:“啊,是陈郎君游过来了——”
谢道韫侧头看了一眼,树隙间,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陈操之被水浸湿的乌黑头发平贴着赤裸的肩背,象亮闪闪的黑缎蒙在白玉上,双臂展开,左右划动,正凫水而下,只一瞬间,就从树隙间消失了——
谢道韫都能听到自己的心“怦”的一跳,赶紧转头不再看,却听侍女因风说道:“真看不出来,陈郎君这么俊秀的一个人身手竟如此矫健,游得飞快!”
谢道韫唇边噙着淡淡笑意,心里想着陈操之被桓温小妾李静姝取走衣物的尴尬场面。
走出大约两里地,斜阳落在了西山外,柳枝拂拂,暮色如烟般渐渐凝聚,谢道韫正待转身往回走,忽听前面传来幽咽的箫声,吹的是《红豆曲》,极似陈操之在吹奏。
谢道韫大奇,心想:“难道是子重游到这里上岸了?”循声走了几步,发觉箫声在对岸,而且远不如陈操之吹得动听。
谢道韫走到临水岸边,朝对岸一望,却又未看到有人,而箫声也消逝了,心想:“吹竖笛人是谁?子重只教授过李静姝竖笛,难道是李静姝?”
谢道韫慢慢走回去,又听得《红豆曲》悠悠吹起,箫声穿林渡水而来,暮色中说不出的幽静迷人,嗯,这才是子重的柯亭笛妙音啊。
回城路上,谢道韫对陈操之说起对岸吹箫人之事,陈操之想了想,说道:“我常在这河边吹这支曲子,想必是对岸有人听得熟了,就学会了。”
陈操之回到凤凰山下寓所,小婵见陈操之回来,即命厨娘端上晚餐,有鳜鱼、薰肉,颇为丰盛。
用罢晚餐,小婵自去沐浴,换上洁净衣裙,出来时站在木楼前庭院中仰头望,那一弯钩月已经出现在天际,便与厨娘和洗衣妇一道,将早已备好的李子、葡萄,红枣、榛子、花生,瓜子,还有茶、酒、甜饼盛在漆盘里,摆放在两张几案上,抬到后院两株小槐树之间,土墙那边便是祝郎君的居所小院。
那厨娘和洗衣妇祭拜了天孙织女之后,小婵让她们先回前院侍候,她要独自祭拜一会。
厨娘和洗衣妇走后,小婵在槐树间来回走了几步,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虽只一弯,但格外的明净,仿佛镶嵌在夜空的一块玉珏缺了半边,稍微显得有些孤凄。
上弦月升起得早,戌时末就已移近天心,清辉垂垂洒落,几案漆盘上的瓜果沐浴着月光显得格外的鲜嫩——
小婵跪在树下蒲团上,双手交握,拢在胸前,向天孙织女喃喃祷告……
邻院的柳絮、因风二婢抬着小案来到院墙下,此处空阔,最受月光,听得院墙那边有人喃喃细语,柳絮、因风对视一眼,听出是陈操之贴身侍婢小婵在祷告,二人便尽量不发出声音,免得惊扰了小婵。
谢道韫走了过来,见二婢面面相觑一声不吭,正要开口相询,柳絮眨眨眼,朝隔墙一指,谢道韫便听到了静夜中小婵的祷告——
“……小婵自记事起,这已经是第十八次祭拜天孙娘娘了,小婵以前跟着幼微娘子一起祭拜,记得庆之郎君病重那年,幼微娘子在月下跪祷了很久,可是没有用,庆之郎君还是去世了,幼微娘子真伤心啊,恨不得从夫于地下,那时小婵曾经想过,神啊佛啊都是没有用的,不能改变、拯救我们什么,幼微娘子那么虔诚,愿折寿代夫续命,可是庆之郎君是很快就去世了——”
“——第二年的乞巧节,幼微娘子已经被强行带回丁氏别墅了,幼微娘子依旧在月下祈祷,这回是拜求天孙娘子赐福,希望宗之小郎君和润儿小娘子平平安安地长大、希望老主母和操之小郎君无病无灾,那时我明白了,心里有牵挂的人、有盼望的事,就会想到向天孙娘娘祈祷,虽然天孙娘娘很忙,不可能一一关照得过来,但好歹是个安慰——”
“——天孙娘娘,小婵今年都二十五岁了,比我小一岁的青枝都快要做娘亲了,嗯,这里拜求天孙娘娘赐福青枝,保佑她母子平安,青枝是我的好妹妹呢,我呢,不为自己求什么事,只求操之小郎君与陆氏小娘子早成佳偶,我觉得操之小郎君这些年真是辛苦,老主母在世时就盼望着小郎君娶妻呢,记得老主母去世那年的七夕,先是下雨,半夜突然云开月现,我和青枝赶紧上露台乞巧,觉得真是好运——”
“——老主母去世都已经三年了,日子过是真快啊,老主母遗嘱让我侍候小郎君,可是小郎君那次却说要把我嫁出去,我是绝不愿嫁的,我只愿呆在小郎君身边,小郎君不肯纳我也不要紧,我就象英姑那样,以后帮陆小娘子照顾孩儿,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是不是,天孙娘娘?”
隔墙的谢道韫听着小婵这么对月一问,仿佛心头被一叩,眼泪差点流出来,婢女小婵可谓一往情深啊,只听墙那边小婵又细语道:“有些事平时只在自己心里想,也没个人诉说,今夜是七夕,小婵啰哩啰嗦向天孙娘娘说了这么多,心里觉得舒畅多了,我也不是埋怨什么,小郎君其实待我挺好的,都这么大了、有官职在身了,还如小时候那样叫我小婵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