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态,他即使能够容忍,但也无法理解。
他无法理解,为何两个相爱的人,无法组织家庭。为何具备一切条件却不能一起长久厮守,为何不生个孩子?为何不三代同堂?为何不能像老祖宗告诫的那样:家和万事兴。
我们的幸与不幸,就在于我们的生活取得某种自由条件后,超越现实的冲动,占据了我们的思想。
小池此时在认真地移置一株野月季,这个名字是她取的。按我们老家儿时的说法,那就是山上的刺花。花朵很小,但生长很是狂放,一串一串的刺,一串一串的花,香得招蜂引蝶,艳得无所畏惧。
这种花没见过世面,它不知道我家花园那种更香更大的月季品种,如果它见到了,它恐怕要羞愧吧?它一直生长在野地,自以为很旺盛很娇艳,它自信,在那块土地上,它是最美丽的。我们保护这种美丽和狂放,就是不要把它移置在城市里,不要让它见到那些温室里出来的夸张的大花朵。
“你是要把它移置到城里去吗?”
“不,我只是移置,让它留下我的痕迹。要是在城里,它就没有这么有活力了。”
小池这点想法,跟我是合拍的。我们就是在这些小事上,都有默契。这是不是奇迹?两个经历完全不同的人,居然如此相契。
我看着她用小锄头,一点一点地刨开,一点点地向四周扩大挖掘的范围,生怕伤了它一点根,像是在保护它的生机。我不自觉地笑了。如果你不想伤害它,移置它干什么?如果你对它有信心,杂根挖断又有什么关系?
她仿佛以宗教般的姿态在移栽,只是把它移栽到院子与小路交接的地方,距离原来的地点不过十几米。她不要我帮忙,尽管她的衣服有时被刺钩破,尽管她的手偶尔被刺扎伤,尽管她动作笨拙满身沾上泥点,但她仍然全神贯注,仿佛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
她终于弄完了,她不需要我的指导,她像模像样地浇水后,拍了拍双手:“下次我来,一进院子,就要看见它,看它开放,这是我新手栽的。”她的双手满是泥,对我努了努嘴,我倒了一杯茶,递到了她的嘴边。
当她洗完手,把衣服擦干净,她独自一个人,进屋去了。过了一会,她提了一小袋子黄豆出来,说到:“只出不进,我们把剩下的东西弄完。”
我知道,她要磨豆腐了。
石磨启动了,我们费力地转动,如同地球与太阳的模式,转动时光,时光的产物出来,就是雪白的豆浆了。豆子的香味出来,给院子以色彩,我们只是在这转动中,感受到了离别的清香。
把每一天当最后一天过,你会珍惜一切。
为我点卤,我烧起了稻草,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她雀跃欢呼,像个傻大姑一样。“村姑!你真像一个啥都不懂的村姑!”我调侃到。
“人家就是喜欢嘛,怎么样?”
没什么怎么样,她那时,其实美极了。那时候,她的美没有任何情欲的色彩,仅仅像一朵盛开的花,就剩下美,没有道理的美丽,我都不敢插嘴,怕失去自己的欣赏。
“都烧完了,看什么看?你是不是傻?”
她的话把我从想像中拉回来,漆黑的草木灰,简直成了最为干净的代表,也变得美丽灵性起来。这是情感的迁移作用,在修辞上叫做通感。我定了定神,开始了点豆腐的正规操作。
豆腐压好,豆浆出来,豆渣其实也是可以吃的。当然剩下的猪没派上了用场。豆渣是极素的东西,如果没有猪油,吃起来有点刮肠。
我在厨房炒菜,她跑出去看炊烟,拍照片,回来给我看手机中的图像。我知道,这一切的纪念,都是告别的前奏,我们在等待,她的预言,那个拉我回社会的不可避免的东西。
我们的夜晚不再是以狂欢为主题了,我们互相品味,我们互相欣赏,我们互相完抚。尽量给对方温暖的时候,我们充满了感激,对对方,对生活。上天待我们不薄,我们能够与自己想象中的人,偶然遇上。
一天早晨起来,我仿佛看到小黄冷静地看着我们,它以洞悉一切的神态,居高临下地审视我们,虽然它长得比我们都矮。“小黄,是不是舍不得这个地方啊?”小池在问,其实,她的口音中,已经有沙哑的意思,她开始伤感了。
“汪汪”小黄似乎在答应,但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定,总之,有它的声音出来,意思就凭主人随意理解了。
人的孤独其实是要两种情况的,一种是没人理解你。另一种更厉害,是没有人理你。要尽量避免后一种情形,你就养条狗吧,你说话时,它可以汪汪,至少是理你的。
在这个人迹罕至的院子,我们并不是孤独的,我们的孤独在城市。我们互为依托,内心充满了许多东西,根本没有空虚的地方。
我们在这里构筑了一个精神家园,这个院子,具备了一切物质基础,让我们可以在精神的世界里自由流动,而不担心物质的束缚。那个最初勾引我们来的海子的诗,是对的。幸福的人,必须要有粮食和蔬菜。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倒不一定是必须的。
但是,我们远比海子幸福。至少我们享受过完整的精神世界,哪怕只有十几天,几十天,我们也享受过。而海子本人的精神世界,虽然在想像中构筑得非常完美,但他没有对象、没有条件实现。现实的冲击,让他的精神家园一夜尽毁,他自杀了。
不是他不会妥协,而是他要求太高。他企图在社会中实现神性,这是不可能的。要是我大几岁,当年有机会见到他时,我会提醒他。纯粹的神性,不要企图在社会现实中寻找;或许你看到依稀的模样,那也只是即将被风吹灭的灯光,你要靠它指路,其实是妄想。
小池比海子聪明得多,这事情,她拎得清。
她问过:“庄哥,你不是会预测吗?你算一算,我这一生,会到多少国家多少地方?会跟多少帅哥上床?会遇到哪些类型的爱?会在哪里停下?会在什么时候想念你?”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只知道,在你所有遇到的爱情里,我肯定是最好的那个之一,对不对?我不知道你的数量,但我肯定你的质量,不会超越现在的程度吧?”
“你就是盲目自信,本人难不成还要回来找你?”
“也许吧,我这次找你,下次,保不齐你主动找我呢?”我梳理着她的头发,用她的发梢划我的脸,把我自己搞得有点痒。
偶尔,我们像农村夫妇一样谈话。
“下次要来,把果树经营一下吧,我觉得,要是它们挂满果子的时候,一定是很美的。”我说到。
“嗯,金秋的夕阳,水果闪着金光。”她的话像是诗歌,给描述了一个动人的场景。
“我觉得邀请几个朋友来喝茶也不错,这么好的地方,光我们独享,是不是浪费了呢?”我把神性企图向社会引进。
“不行,外人来了就杂了,就我们两个,不能随便折腾。庄哥,外人能够体会我们拥有的视角吗?况且,这些风景这么漂亮,难道不是因为我们视对方,为最漂亮的人?”
对啊,她说得对啊。最漂亮的风景,只能是人。人能够给万物赋予感情,将山川人格化,是人类思维最神奇的能力。没有人的风景不能称为风景,没有爱的小院,只是一个院落。
我们像农人一样聊天,因为都知道这种聊天机会不多了。我们在等待命运的裁判,离开它,势属必然。
“庄哥,秋天或者是冬天,院子边的草枯死了,但是根还在,那些根到明年,是不是还记得过去曾经茂盛的样子呢?”
“应该记得,要不然,每年的草,长得都跟去年一样的?”
“庄哥,小黄要是跟我在上海住久了,会不会忘记它在这里这个家呢?”
“不会忘记的,就像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留给我们幸福的过往。下次你带小黄来,它估计在一里开外,就会闻到故乡的味道,狂奔向自己的老家,就像这次一样。”
“庄哥,现在我不想结婚不想成家,要是我今后想了,我应该找什么样的人呢?你能够给我介绍吗?”
“不能!我不能在保留如此多美好的回忆时,把你推向别人。你接受别人成为你的丈夫,也不能丝毫留有我的因素。只要掺杂,就不纯粹,对不对?”
“庄哥,如果有一天,你要是想娶我就跟我说,我虽然不一定答应,但我肯定会很高兴的。”
“我现在就想娶你,你能够答应吗?”
“不能!”她回答非常冷静,但我仍然能够听到她得意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