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竟是又想着他赶紧离开大盏城,这里毕竟是离阳的兵家重地啊,你一个北莽南朝的世族公子,不怕掉脑袋吗?
徐凤年打趣道:“咋的,我不能来啊,怕蹭吃蹭喝?”
青竹娘没有说话,下意识伸指挑了挑鬓角青丝,生怕自己哪里被挑出毛病来。她虽然没有跟那柔弱女子长久对视,但电光火石间的眼神交错,就已经让她很是自惭形秽了。多俊的一位小娘子,气态上佳,一看就是书香门第的娴淑闺秀,关键是那女子,比自己年轻啊!
她突然惊醒似的,压低声音说道:“张真人其实昨天就在店中住下了,吃喝睡都在这楼靠窗的最里间,他比我更早见到公子,方才说稍后就到,得拣个没有客人进出的间隙,让我托话给你,说是请徐公子海涵。”
徐凤年嗯了一声。
到了大盏城青竹酒楼,马上就要跟如今化名张茯苓的张秀诚亲自搭上线,这让徐凤年忍不住想起另外一条隐线,不在蓟州,而在倒马关外,就在葫芦口外!
这次他之所以说是先到蓟北横水城去见郁鸾刀和卫敬塘,但真正的意图还是收拢这两条经营数年的伏线,相比蓟州韩芳,另外那颗名叫宋貂儿的暗棋能够更早发挥作用。当时徐凤年跟随刘妮蓉带队的鱼龙帮出关走镖,宋貂儿是副帮主肖锵请来借刀杀人的几股马贼势力之一,徐凤年相中了此人的心性果决手腕狠辣,让宋貂儿事后去跟当时还仅是幽州果毅都尉的皇甫枰要钱要粮,宋貂儿果真如徐凤年所料,如果不提那武艺平平和可怜身世,其实什么都不缺,搁在离阳中原江南,进士及第或是成为风流名士都不难,所以有了一位实权果毅都尉不遗余力支持的大好形势下,宋貂儿很快在边境上大鱼吃小鱼吃虾米甚至连他娘的泥巴都吃,笼络起了三百号悍匪马贼,等到皇甫枰当官当到幽州将军后,实力不断扩张的宋貂儿俨然成为了幽州关外数一数二的马贼领袖,明面上手下精壮就过千,别看相比各地军伍,这个数目不大,兴许还比不上一个吃空饷的校尉,但要知道宋貂儿当时只靠着三十六名马贼就能在关外自在逍遥了,宋貂儿麾下那暂时没有换上精良装备的一千马贼,大概就已经可以等同于蓟州三千骑军的战力了。
如果说蓟北郁鸾刀的万余骑军,北莽已经心中有数,做了后手应对,那么宋貂儿来去如风的一千马贼,以及可以骤然壮大的“宋家匪”,就是可以随时随地对北莽东线大军捅刀子了,至于具体是捅腰眼子还是往肩头抽一刀子,徐凤年这一次会亲自去布局。除此之外,在北莽蛛网和江湖势力往幽州渗透的时刻,徐凤年也借此机会将许多人马悄悄打散撒向关外,如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所认为的,什么听潮阁豢养的一半鹰犬都隐藏在葫芦口堡寨,障眼法而已,早就跟宋貂儿的马贼汇合了。
那天在清凉山后的碑林,徐凤年面对指着自己鼻子破口大骂的米邛,没有任何反驳,只是说了一句自己没有做好。
也许他这个北凉王确实做的没有多好,但徐凤年做的事情,肯定比外界想象的要更多。
徐凤年喝了口先前青竹娘刚刚温过的花雕,原本还有些笑意的他突然沉默起来。
十五年陈花雕酒自永徽元年起即是江南道贡品之一,其出产地自大奉王朝便有独特风俗,富家生下女子,便以出生时几日酿酒几坛,酒坛绘彩,多埋入老龄桂树下,至女子长成出嫁,便以此酒作头等陪嫁物。当年北凉大郡主远嫁江南,北凉王徐骁扬言要采备一千坛花雕做女儿陪嫁之用,仓促之下,结果只凑了八百多坛。原本这也不是什么有多丢脸的事情,那会儿人屠嫁女,谁敢说三道四,谁不知道骂他徐骁再凶,徐骁听过也就算了,若是有两个女儿的闲言闲语传到他耳朵里,只要不是隔着几千里外的,保管皇帝都护不住。到最后,是那个起先最拦着大姐嫁人的世子殿下,亲自带着王府亲兵,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几乎把凉州城内所有权贵富豪的家门都给硬闯了一遍,这才徐脂虎出嫁那天的清晨时分,两眼通红的世子殿下终于捧回了最后一坛上等花雕酒。
徐凤年不言语,青竹娘也不出声。
不再身披道袍而是身着便服的张秀诚轻轻推门而入,他本想下跪行大礼,看见青竹娘还留在屋内,一时间有些左右为难。
徐凤年回神后,举了举酒杯,微笑道:“都是故人相逢,坐下说话。”
张秀诚的诚惶诚恐可不是假装的,他亲娘咧,眼前这位可是堂堂离阳西北藩王啊,那支握着酒杯的手,还握着整整三十万边关铁骑!这位顶着北凉王爵和上柱国头衔的年轻人,那可是正在跟北莽百万大军、跟整个北莽王朝在玩命死磕啊!退一万步说,拿走北院大王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脑袋的男人,打死王仙芝的家伙,张秀城他这么个装神弄鬼的道士,不是算碰到真神仙了吗?
张秀诚看了眼还蒙在鼓里的青竹娘,用字正腔圆的蓟州口音,小心翼翼问道:“王……徐公子,无妨?”
徐凤年点头道:“不碍事。”
张秀诚松了口气,正襟危坐,沉声道:“小的斗胆先不说正事,大当家的让我先替他做件事情,以后见了面,他再补上。”
说完这句话,张秀诚就站起身,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徐凤年没有拦着他。
额头微红的张秀诚重新坐下,迅速平稳了情绪,继续说道:“在王……”
张秀诚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先给自己狠狠甩了一耳光,这才说道:“在徐公子授意下,郁将军带兵在去蓟北的路线上,经过了南麓关附近,大当家的也连夜率领三千兵马去堵截,大打出手了一番,果然,那只带有几十扈从的袁庭山事后露头了,对大当家的少了几分戒心。郁将军这一路北行,可就咱们南麓关拔刀了,其他十几路兵马都缩卵得一塌糊涂,不是小的胡吹,北凉铁骑的确不愧是天下第一的雄兵!哪怕隔了个河州,蓟州军照样怕得要死。”
徐凤年笑道:“要是蓟州主心骨杨慎杏还在,可能就不是这副光景了。可能。”
张秀诚没说几句话就觉得口干舌燥了,瞥了眼桌上那只酒杯,愣是没敢去拿,徐凤年帮他倒了一杯,他这才低头弯腰接过去,微微侧过头一口饮尽。
看得青竹娘都傻眼了。
这是唱的哪出戏?什么郁将军什么北凉铁骑的?杨慎杏她倒是听说过,那个在蓟州作威作福然后到了别地就立马水土不服的老头子嘛,据说在离阳一个叫广陵道的地方吃了场大败仗,典型的晚节不保。她对袁庭山则相对更熟悉些,没办法,这个袁大人在蓟州是妇孺皆知,是毁誉参半的一个传奇人物。认可的,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把他夸得不行,都捧上天了。不认可的,恨得牙痒痒,骂他是条疯狗,还是曾经被北凉王打得满地找牙的疯狗,不靠骑马杀敌挣取功名,而是只靠着骑女人才有今天的地位。
张秀诚正要说话,屋外有人轻轻叩门,张秀诚如惊弓之鸟般猛然起身,吓了青竹娘一跳。
徐凤年放下压了压手,示意张秀诚稍安勿躁,平静道:“进来。”
糜奉节进屋子后,老人极其厌烦嫌弃地冷冷瞥了眼樊小钗,轻声说道:“那姓阮的找上门了。”
徐凤年笑道:“是该说这哥们阴魂不散好还是痴情一片好?”
原来在他们四骑进入蓟州边境后,无意间遇到一支四十人的私人马队,护送着一位世家子弟,马队配置不比蓟州劲骑差,那家伙几乎只看了一眼快马擦肩而过的樊小钗,魂魄就跟着樊小钗那一骑走了,什么都不管不顾,立即调头策马狂奔,拼命赶上徐凤年四骑。原来那个叫阮岗的年轻人少年时,在大盏城见过仍是少女樊小钗,当时便惊为天人,等到樊小钗离去,这个痴情种借口出门游学都快把大半座蓟州翻遍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娶妻,结果他觉得那场重逢就是天意,樊小钗一开始说不认识什么阮岗,也从没有在大盏城停留过,阮岗当时看徐凤年的眼神那叫一个幽怨,误认为樊姑娘嫁为人妇成了他人美眷,有意思的是阮岗从头到尾没有仗势欺人的企图,只恳求“徐奇”君子有成人之美,千万要让他和樊姑娘破镜重圆,最后这位蓟州副将的嫡子甚至下马就那么跪在驿路上,满脸涕泪。所幸他当时没能看到马背上樊小钗的狰狞表情,这位拂水房第三号大珰当时真的是连把他分尸的念头都有了。
樊小钗望向徐凤年,面无表情说道:“我找个机会宰了他,放心,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徐凤年摇头笑道:“你们女子能有这么个在意自己的男人,就算不在一起,也不能伤人太多。毕竟这种好男人,这个世道,真不多了。”
樊小钗还是板着脸,问道:“要不然我把他弄进拂水房‘偏房’?此人好歹是蓟州副将最器重的儿子,用得着。”
徐凤年反问道:“你又不喜欢他,再者你也都当上拂水房排在前十的大人物了,还在乎这点功劳做什么?”
徐凤年笑了笑,摇头道:“我看不见的地方,拂水房女子做这类事情,我不去管,但你就站在我眼前,算了。”
樊小钗哦了一声,就不再有下文。
徐凤年对糜奉节说道:“随便跟阮岗知会一声,就说明天我去他家登门拜访,让他备好美酒佳肴。就让他继续等着吧,有个念想挂在心头,哪怕挂一辈子,大概也比心如死灰好些。”
屋内所有人都没有接话,张秀诚是不敢,糜奉节是不上心,樊小钗是开始闭目养神了,只有青竹娘柔声道:“是这样的。”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了同为北凉棋子之一的王府客卿,戴上那张入神脸皮的舒羞。
这枚棋子,直觉告诉徐凤年,不但在青州襄樊城那位藩王身边落地生根,而且连颜色都变了。
师父李义山一向视围棋为小道,最重要一点就是认为围棋分黑白,且永远是黑白,但人心最易反复,岂是黑白两色可以划分的?
即便离着北凉有数千里之遥,哪怕如今北凉铁骑自顾不暇,但要让一个在青州台面上见不得光的舒羞一夜暴毙,拂水房花点代价还是可以做到。但是这没有任何意义。
倒是另外那张入神面皮的主人,去了北莽的那颗隐蔽棋子,总算开始风生水起了。
至于在太-安城内高居门下省左散骑常侍的陈少保,陈望,和陵州金缕织造王绿亭的至交好友,孙寅。
徐凤年没怎么将他们当作必须听命于北凉的棋子,顺其自然就好。
徐凤年倒是更期待曹嵬那家伙,在郁鸾刀近万幽骑的“掩护”下,曹嵬那支更为精锐的骑军,兴许真的可以成为一锤定音的奇兵。当然前提是北凉三线能够咬牙扛下北莽铁骑的南侵。
徐凤年端着酒杯起身走到窗口,望着川流不息的闹市大街,喝了口花雕酒。
你太平令在北莽皇宫,以百幅大缎拼凑出两朝如画的锦绣江山,要为那老妪以黑白买太平。
技术活儿,当赏。
不过这个“赏”,是我北凉三十万铁骑,就看你北莽吃不吃得下了,小心烫穿了肚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