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颇为相似,两人脾性相投,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彼此热络、亲近的不亦乐乎,严可求除却与李从璟商讨正事外,几乎都是在跟莫离切磋学问见识。
当然,两人的亲近,事实上充满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原因无它,两个身份不同寻常的人杰都知道,以大唐、吴国的发展形势来看,彼此日后极有可能成为生死敌手,说不得就要千方百计算计对方,给对方下套,取对方性命,此时碰上,自然要拼了命的多了解对方,同时避免被对方了解。
两人一面示之对方以谬误信息,一方面又要从对方的谬误信息中,找寻、分析出对自己有用的东西,言谈举止间机锋无数,杀机四伏,而此时两人各自代表一国,但凡争论一个话题又不肯认输,故而斗智斗勇,精彩至极。
起初,是严可求与莫离两人的战争,随着时间推移、接触深入,宋齐丘率先按捺不住,加入战团,随即,桑维翰当仁不让,给莫离充当帮手,到了最后,两边人物,无论是接待人的官吏,还是被接待的官吏,无一不加入尘枪舌战中。
又因,彼此既然是台面上与他国接触的官吏,一个个都非常人,才思敏捷不说,各自知道的国家信息也多,你愿出招我愿迎战,每回碰面都斗得难解难分。
在这种情况下,但凡宴饮或者是出游,两帮人几乎都不动筷子,也不欣赏风景,尽顾着喷对方一脸唾沫星子了,言谈到激动处,不乏挽起袖子忍不住要肉搏的时候,一个个斯文扫地。
然而无论身旁的人是争得面红耳赤怒目而视,还是互相打着哈哈彼此赞扬,李从璟与徐知诰这两位正主,都云淡风轻的站在一起,或者指点江山品论风物,或者举杯对饮畅谈时局,怡然自得的不得了。
随时间推移,双方文士幕僚的争斗,也逐渐由意气之争、试探之举,转移到正题上来,这意味着徐知诰也将要离开洛阳了。
这日王府宴饮,不知怎么,两帮人就说到了吴国赎回徐知诰,要付出多少价码的问题上,争论得只差大打出手。
“我闻徐相才高八斗、腹有韬略,乃是杨吴当世不可多得的英杰,不知是否如此?”说这话的是桑维翰。
“徐相之才,我吴国境内熟人不知、熟人不晓......”严可求拍徐知诰马屁。
“大争之世,以军争为先。不知徐相之才,可当一万雄师?”
“一派胡言!休说一万雄师,便是十万雄师,也难与徐相分量相当!”
“好!某姑且相信徐相能当十万雄师,既然如此,贵国要赎回徐相,付出十万雄师十载军资的代价,当毫不为过吧?”
“......参军这是强词夺理,世间哪有如此这般算法,某闻所未闻!”
“噢?贵使之意,是说以十万雄师十年军资换回徐相,对吴国而言不划算了?”
“某并无此意,参军休得血口喷人!国之栋梁,岂能与银白之物同论!阁下此言,本就无理,难不成我吴国予你十万军资,便能买到秦王殿下吗?”
“哼,百万雄师,难当秦王殿下分毫,贵国要买秦王殿下,恐怕得举国来换!”
“你......”
两帮人又开始唾沫横飞,李从璟与徐知诰哪怕隔得远些,也不可避免被波及,实在无法继续与这些斯文扫地的家伙同居一室,索性一道出了厅堂,到院中透气。
月明星稀,夏日将至未至,夜里却已几无冷意,两人缓行绿草群芳间,神态从容,言谈随心,举止翩翩,与屋中那些人相比,简直是国士风范。
出幽径,过假山,见一湖,湖中有一亭,顺桥而行,俯可观脚下湖波摇曳,静可湖边闻荷花清香,远可望湖心圆月高悬,动则脚步声惊鱼虾飞掠。
两人至凉亭,凭栏观湖,如临天地,如见宇宙。
李从璟遂令人于亭中置酒。
两人月下对坐,品美酒,论天下。
徐知诰道:“入洛许久,得见古都风采,令人心怀畅快,稍闻唐之国是,叫某心向往之。贵国新政之事,乃历代强国之策,行之不出数载,唐必让天下刮目相看。昔年李亚子三月灭蜀,群雄震颤,惜乎彼不能得其政,否则定已叫天地变色。今殿下所作所为,上继旧业,下开新天,青史留名,不在话下,每每念及于此,不能不为殿下贺。”
李从璟喟然叹道:“徐相心胸,让从璟敬佩万分,徐相之才,让从璟心颤不已。进能善谋争天下,退能倚亭听雨潮,上可为国定大策,下可叫人失性命,此之谓徐相乎?此之谓徐相也!吴王得徐相,如国之有管仲、范蠡,何其可幸。”
徐知诰忽而笑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李从璟笑意更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徐知诰先是怔了怔,随即摇头哑然,道:“论及心胸,某何能与殿下相比?”
两人这一番言谈,一个说你大唐很强很有前途啊,我往后会时时刻刻提防你的,一个说你的确很有才的确很厉害,但你再能蹦跶我也能收拾你。
三日后,徐知诰南归。
作为交换,吴国付出了十万雄师一年军资的代价,当然,这以大唐的标准来说,只够五万王师一年之费,但饶是如此,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徐知诰回了吴国,往后还得与徐知询好一阵相争,大唐正好趁此机会对蜀用兵。
至于徐知诰买回林安心的价码,对李从璟而言不过算添头罢了。
徐知诰临行时,李从璟去相送。
两人抱拳作别时,彼此都知晓,在有生之年,还有的是交手和会面的时候。
所谓宿命之敌,不外乎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