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夜深人静,靠近山脚的一带静悄悄的,因着在宫宴上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又趴在房顶上吹了半天冷风,甫一下得地来,不禁让人觉得冷飕飕的。
二人并排而行,褚航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楼向阳抱着胳膊斜睨了他一眼,挤眉弄眼道:“喂,不如咱们去山上看看,打几只野物烤了吃?”
他说着解下腰间的酒囊,在褚航眼前晃了晃,挑眉道:“兄弟我在宫宴上顺了一壶酒,咱们正好促膝长谈?”
促膝长谈是不用想了,褚航自觉与他没什么话说,但举国盛事,按照以往的经验推断,上京城此时必定守备森严,睿王府与镇国将军府也必定有谢琳母子安排的眼线,无论他们是去客栈投宿,还是去镇国将军府或者睿王府,都有可能惊动不该惊动的人。
而他们方才之所以能在皇宫中行走自如,多半得益于谢琳与姜泽的自负。
褚航向来不喜欢麻烦,闻言也没什么意见,他点点头道:“去吧。”
楼向阳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这个冷冰冰的木头疙瘩不愿意去,到时候少不得还要费番口舌。二人达成一致,又都有武艺傍身,脚下动作加快,不过两盏茶的时间就在山腰处寻了个避风的山坳,楼向阳喜洁,自发的去拾掇柴禾,褚航则负责打猎。
片刻后,山凹处便有火光亮起。楼向阳一面往火堆中扔着树枝,一面道:“听了这么多,你有什么想法?”
褚航又如何看不明白楼向阳的小心思,他不咸不淡的看了楼向阳一眼,扬眉道:“你有什么想法?”楼褚两家之所以会让他与楼向阳一起上京,很显然已经达成某种共识,楼向阳此时仍旁敲侧击问他的想法,会不会显得太迟、又是不是太小心谨慎了些?
不过,在这样的大事面前,谨慎些总也没错,褚航并不清楚楼褚两家眼下的和睦是不是错觉,又是否有不为人知的矛盾,如此想着,他心中不禁有些狐疑,目带研判的看向楼向阳。
楼向阳闻言撇了撇嘴,又往火堆里送了块枯枝,这才收敛了神色,看向褚航道:“说实话,我对褚家的态度有些不解。”
“怎么个不解法,你说。”既然楼向阳直言不讳,褚航也不遮掩。
“论理说,楼家会在此时站出来,全因我祖父与先太后并镇国将军府老夫人的关系,可褚家却是不同,之前我皇姑祖母会将懿旨交给褚家保管,还可以理解为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是为了楼家与睿王着想,可褚家与镇国将军府只是远亲,且褚家如今并无人在朝为官,又何需趟这趟浑水?”
便是褚家要看在肃南王妃的面上,也无需将事情做在明面上,就像这次的懿旨一事,完全可以直接叫给楼家处理,能达到的效果是一样的。
这点褚航并非没有想过,他转动着手中的野兔,沉吟了一瞬,淡淡道:“我也不是太清楚,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褚家此举,绝对诚意十足。”
他说着,眼中少见的浮现出几分笑意,看向楼向阳道:“我还以为你胆子有多大,原来也不过这么点。在我看来,其实褚家出不出面都是一回事,早在你皇姑祖母将封地懿旨交给褚家保管时,褚家的立场就已经注定。”
面前的野兔被烤得滋滋作响,褚航抬头看了看天色,复又低头道:“昨日之后,无论褚家是进还是退,都会被谢琳母子惦记上。与其此时冒着得罪睿王的风险,掩耳盗铃的打退堂鼓,反倒不如坚定立场走到底。”
“可褚家不是一直与世无争,只管教书育人么?”褚航平时话很少,楼向阳也知道他说得很有道理,且他能说出这番话,已经算给了他好脸色,换做以往,便是不搭理他也是常事。
褚航闻言摇了摇头,“我祖父与父亲虽然只会教书育人,却不代表看不清楚局势。”
这话说的已经非常明了,甚至算是直白,楼向阳听了点点头,思及肃南王妃,心下又明了几分,倘若褚磬真的只一心教书育人,当初也不会将女儿嫁入镇国将军府。
权势倾轧之下,想要繁荣与保全一个家族,便是再清高的人也不能免俗。又更何况,皇姑祖母将懿旨交给褚家保管,说的好听点是信重,说的难听便是为了保全楼家,将褚家拖下了水。褚家既然接下这份托付,便早早晚晚都要走这一遭。有的,只是时间上的差异。
想明白后,楼向阳喝了口酒,又将酒囊递给褚航道:“谢琳母子的嘴脸方才你也看到了,接下来可是有什么计划,明日是否要去睿王府?”
从前为了完成任务,褚航自来没有喝酒的习惯,更何况,这时代的酒水压根就没什么喝头,他摆摆手,火光明灭,使得他面上的表情有些看不真切,“我明日会去镇国将军府。”
褚家只与镇国将军府有亲,便是镇国将军府与睿王结亲,他也断然没有送上门去供人驱使的道理,更遑论,褚家虽然表明了态度,却并非一定要站在睿王的船上;按照他的想法,不是还有肃南王府与镇国将军府吗?
再则说了,关于蔚蓝的事情,他势必要先弄清楚,无论这个蔚蓝是不是他认识的蔚蓝,他总要做到心中有数。
楼向阳却是不明白褚航这层心思,他顿了顿,轻嗤道:“兄弟我今晚可算是大开眼界了,姜泽好歹是一国帝王,却没想到在谢琳面前就像个应声虫,且就会使些下作手段,果然是长在妇人之手,也难怪皇姑祖母会留下这道懿旨了,这启泰江山若是仅靠姜泽一人,没准什么时候就被大夏与北戎啃得渣都不剩。”
褚航已经对之前的历史陈留下过一番苦功,闻言挑眉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别管他用什么手段,站在他与谢琳的立场,无论白猫还是黑猫,只要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再说,这母子二人什么时候计较过手段了?若是计较手段,他们能走到今日这步?”
见楼向阳怔住,他转而又笑道:“你的意思是,你皇姑祖母特地给睿王划分封地在西海郡,一则是为了保全睿王的性命,一则是为了睿王与镇国将军府联姻,让西海郡彻底归在睿王治下,也好让西海郡发展起来,如此不但可以更好的治理西北,亦可让大夏人没有丝毫作乱的机会?”
“难道不是?”楼向阳闻言一愣,“咱们东边有二十万水师,只要倭人与水匪不是大规模进犯,压根就不用担心;北边鹿城的守将是姜泽的岳父曹奎,只要有曹皇后在,姜泽也无需担心北戎人作乱;而南边有肃南王,南疆无论进退,都不足为虑。剩下的便只有萧关,皇姑祖母此举岂非一举两得…”
他说着,见褚航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这才反应过来褚航话中有话,不由脱口而出道:“你的意思,除了以上两点,还有别的意思?”
楼向阳自小在世家长大,享受着最好的教育,就算黑河郡不如上京城波云诡谲,该知道的却还是都知道,他初时不曾深想,不过是因为楼太后是他嫡亲的姑祖母,他不愿意将楼太后想得太过心思深沉。
而褚航的意思,分明就是在暗指楼太后留下这两道懿旨,除了以上用意,还有让姜衍监视与取代蔚家军的用意。
姜泽身上有回纥人的血统众所周知,谁都知道楼太后不喜欢谢琳母子,又或者,楼太后之所以开创先例给姜衍封地,又特地将封地划分在西海郡,就是为了留下一线希望,是为了鼓动姜衍崛起,让姜衍直接将谢琳母子拉下马!
怪道楼家多年没有动作,此次蔚池与姜衍来信,族中叔伯与祖父想都不用想,就一口应下了,从龙之功,那得是多大的诱惑!
想通此节,楼向阳不由得勃然变色,又想到褚航的身份,一时间不由得呐呐无言,他想说褚航是多虑了,可想了想,这话却连他自己都不大相信。
反倒是褚航见他这副样子,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我什么都没说。”
楼向阳心中暗嗤,是啊,你什么都没说,可你又什么都说了!
他收敛了情绪,故作轻松道:“想不到你看着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冷不丁说句话还挺有道理。”真的好有道理哇,这道理深刻得,连他这个比褚航大上两岁的人,都免不了心中嘘唏。
褚航笑了笑不再多言,只在心中思忖着镇国将军府如今的处境,想蔚蓝与姜衍的婚约。因为记挂着蔚蓝,又想到他如今与蔚蓝的身份,一时间心中不由觉得烦躁。
楼向阳对此一无所知,见褚航沉默不语,心中也有些作难。
上京城的局势,已经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但无论是楼家还是褚家,现如今都已经落子,就算想退,也是不大可能。
深夜的凌云山安静异常,因着是冬日,就连虫鸣声都几不可闻,山间只听得到风声与柴禾燃烧的噼啪声,良久后,楼向阳似是想起什么,轻叹道:“如此,咱们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回黑河郡了吧?”
褚航从架子上将烤熟的兔子拿下来递给他,又放了个山鸡上去,不甚在意道:“回不回黑河郡倒是无所谓。”
他看着一脸苦相的楼向阳,淡淡扬眉道:“难不成你以为到了上京城,你还有闲暇的功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谢琳母子与镇国将军府并睿王府的对峙,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定下输赢,再加上有大夏、更甚至有南疆与北戎的介入,事情只怕不会简单。”
既然人都到上京城了,又已经摆明态度,若睿王不是蠢得无可救药,就断然没有就此放过的道理,没见还有外敌虎视眈眈么,有送上门的免费劳力可以用,换作是他,大约只会说:上京城欢迎你!